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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的夏日之晨


  大雨後的清晨,淡灰色的密雲罩住了這無邊的穹海。雖沒有一點兒風絲,卻使得人身上輕爽,疏嫩,而微有冷意。我披了單衫,跣足走向前庭。一架濃密的葡萄架上的如綠珠般的垂實,攢集著,尚凝有夜來細雨的餘點。兩個花池中的鳳仙花,燈籠花,金雀,夜來香的花萼,以及條形的,尖形的,圓如小茶杯的翠綠的葉子,都欣然含有生意。地上已鋪滿了一層粘土的苔蘚;踏在腳下柔軟地平靜地另有一種趣味。我覺得這時我的心上的琴弦已經十二分地諧和,如聽幽林涼月下的古琴聲,沒有緊張的,繁殺的,急促的,激越的音聲,只不過似從風穿樹籟的微鳴中,時而彈出那樣幽沉,和平,在幽靜中時而添加的一點悠悠地細響。

  少年人的思想行為固然是要反抗的,衝擊的,如上戰場的武士,如履危尋幽的探險者,如森林中初生的雛鹿,如在天表翱翔的鷹雕。但是偶然得到一時的安靜,偶然可以有個往尋舊夢的機會,那末,一顆萋萋的綠草,一杯釅釅的香茗,一聲啼鳥,一簾花影,都能使得他從縛緊的,密粘的,耗消精力與戕毀身體的網羅中逃走。暫時不為了爭鬥,犧牲,名譽,戀愛,悲憤而燃起生命的火焰;放下了雙手內的武器,閉住了雙目中的欲光,將一切的一切,全行收斂,全行平息,全個兒熨貼在片刻的心頭。朦朧也罷,淡漠也罷,也像這微陰的夏日清晨,霹靂歇了它們的震聲,電女們暫時沉眠,而灑雨的龍女尚沒曾來到,只有淡灰色的密雲,罩住了這無邊的穹海,一切消沉,一切安靜。

  前途麼?只是橫亙著不可數計的黑線,上面帶著時明時滅的斑點,沒有明麗的火炬,也沒有暴烈的颶風。後顧麼?過去的道途全為赤色的熱塵蓋住,一個一個的從來的足印深深地陷入,留下不可消滅的印痕。只有在空中,——這神秘的無邊穹海裡,Phaeton在駕著日車,向昏迷的人間撒布焦灼焚燒的毒熱。Melpomene在雲間揮劍高歌,驚醒了歡樂的喜夢。鼇背上這小靈球兒徒自抖顫,只是甘心忍受,低首屈服,這無邊穹海的威力的迫壓。它同它的子孫,哪能有自由揮發,與自由解脫的能力與意志,它也同太空中個個的小靈球,忽然如在午夜中一閃微光,便從它們的姊妹行中失掉。

  水是淹溺我們的,火是燃燒我們的,風是播散我們的骨骸的支節與靈魂的渣滓的,地是覆滅我們的,……只有毀壞,破裂,死亡,一切的「無」,一切的「化」,一切的「到頭都盡」。這其中偶然迸裂出一星兩星的「生」的火星,偶然低鳴出一聲兩聲的「愛」的曲調;偶然引導著迷惑的我們左右趑趄;偶然使得我們的心頭震顫。無力的我們,便如小孩子得了帶酸味的一片糖果,歡呼,跳躍,舞蹈,高歌。及至糖果尚沒曾咀嚼出滋味,便與唾味同時消盡,不曾飽滿了饑餓的胃,不曾充足了雷鳴的胃腸……末後,只剩下求之不得的號泣,只剩下了過後的依戀帳惘。

  勃來克說:

  長矛與利劍的戰爭,

  全為露珠兒融解。

  果然麼?朝露能洗滌人間的罪惡時,我願同我的親愛的伴侶永遠生存,遊戲於露托的模糊的網中。

  托爾斯泰說:

  小鳥兒們在陰影中鼓著翅兒,唱著歡樂的空想的勝利的曲兒。高高在上的樹葉兒充滿了樹汁,在快樂地細語,同時生動的樹枝慢慢地而且莊嚴地在他們的人兒——消滅而死的人兒——上面搖拂。

  果然麼?生與死能夠這樣的調諧,死,切斷一切而不感寂寞。尚有鳥兒的嬌喉,尚有樹枝的舞蹈,能以使這為饑餓,為不充足,為怨情,為淚,為念而死的靈魂,覺得慰安,則「死」與「生」,正是一串的珍珠,應該摻合著穿在一起而掛于美麗的女郎的頸上,與火炬的明焰與深碧的海濤相合。而藉此一二個珠兒的光輝,映照著淡灰色的無邊穹海的平淡。

  但是露珠兒終被毒灼的日光曬乾。死去的靈魂,會不會真能聽到野鳥的嬌歌與樹枝兒的細語?

  宇宙終古是被淡灰色的密雲罩住,晴朗,明麗是瞬間的閃光;歡樂,狂喜,是突然的情焰的燃燒。就是這樣淡漠而平靜的,沉沉的如行在灰沙鋪滿的長途中,爭與奪,愛與欲,氣憤與犧牲,都是有曲棱的尖刃,不但要切割我們的肢體,且要多流我們的熱血。他們是獵人,我們是被逐的動物;他們是深坑,我們是被陷入的土塊瓦礫。但……

  我們的血潮,終不能靜止在我們的心淵;我們的欲念,終不能如芥子之納於須彌;我們的自由的反抗的種子,終不能使之不萌芽,滋生,一時的朦朧,一時的淡漠,更不能上尋「帝鄉」,永遠地逃卻人間的網罟。待至震雷作響時,打破了灰色的雲幕,灑落下急迅猛烈的雨點,於是萬馬千軍的咆哮,金鐵擊觸的互鳴,我們的心火又隨著電火引燒,向無邊的穹海中作衝撞的搏戰。於是我們便重行轉入縛緊的密粘的網中去,為一切而吹起戰角揮動軍旗,而燃起周身的火焰。

  露珠兒果能融解?

  死亡果能以平靜?

  人們的思想原是在循環圈中:有時歡喜吃淡味的面餅,有時喜歡吃辛辣的食物。但平靜是一時的慰安,奮動是人生的永趣。我在這夏日的清晨的淡灰色的雲幕下,雖然喜慰我這心琴的調諧,但我也何嘗忘卻霹靂,電光的衝擊。我由一杯香茗,一簾花影的沉靜生活中,覺得可以遺忘一切,神游於冥渺之境;但激動的奮越的生命之火焰卻在隱秘中時時燃著。

  我們為消失長矛與利劍的戰爭,而不惜向更深更遠更崎嶇的山道中冒險去乞得露珠,雖然也未必真能消除人間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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