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批評的精神 | 上頁 下頁 |
略談《聊齋志異》中《公孫九娘》一篇 |
|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所描寫的鬼、狐,無論是什麼類型的,與人間的交往有好有壞、有快樂也有苦惱的,但在這位想像豐富、筆法變化的大作家的筆下,所有的鬼狐都富於人情味。使人覺他們除了會一些「法術」之外,大致與一般人沒有多大的區別。但獨有《公孫九娘》一篇,我自十幾歲讀此書時便覺出他為什麼把公孫九娘這個女鬼寫的有些特殊?所謂特殊即是有點不近人情,不與別的篇目中的鬼狐一樣。那時只有淺薄地疑惑,卻找不到解答,又不敢問老師,悶在心裡,就成為所讀書的不能完全明白的一篇。 後來對明末清初的史跡知的較多,對山東在清人入關後的血腥壓制也讀過不少的記載,回念蒲松齡這篇寫人鬼情戀的作品才算完全明瞭。而且佩服作者的文筆「夭矯」,尤其是在結尾時,著墨無多而深意包含,教讀者自作深思。也就是間接地把清初在山東造成的那件血案的慘酷和多少人慘被殺害的情況告于讀者! 這篇本文後作者有幾句讚語:「……古有忠臣孝子至死不諒于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托(指未得歸葬說)而怨懟不釋於中耶?(懟有恨意,不釋於中即不能自解於心中的意思。)脾鬲間物不能掬以相告,(這句大意是說心胸中的真情不能公開出來。)冤乎哉!」作者為什麼寫這一篇,為什麼把公孫九娘表現得與全書中別的「異物」不同,這還不是極明確的解答?不過讀者往往注重正文,對後附的「異史氏」云云不甚加意,容易模糊過去。其實作者還是意在寫出深冤極痛地橫死者,他們死後,別人還不能用文章正直紀述。在無可如何中,以人鬼情戀的故事烘托出那些男女老少「碧血常埋」的冤氣。蒲松齡寫這篇作品時,我想他的精神是會比寫其他篇目大受激動的。 雖沒替於七起義軍說話,可是把清兵的殘殺,牽連許多人的野蠻情況能夠這樣寫出,在當時可謂是頗為大膽的筆墨。試查與蒲松齡同時代的山東文人們比,不管他是作過官的,或是白丁,在留下的一些文集、筆記中敢於這樣敘寫於七一案的能有幾個?不但沒有幾個,多是隻字不提,惟恐從文字上受到連累。然而《聊齋志異》成後紛紛傳鈔,見者甚多,蒲氏對於這篇也絕不更換字句。別看小這一點,時代不同,在清初的文網嚴密之下,蒲氏竟敢對執行清廷意旨的官方這樣紀述,沒有一股勇氣和憤感那會如此。 至於最後異史氏曰中「古有忠臣孝子至死不諒于君父者」的一句,那是陪襯,是彎曲地文字障眼的方法,托為說明被殺者死的雖慘還是「忠臣」,聊以避免當時官方看見這篇的懷疑,其實他的用意絕不在此。 至於《公孫九娘》這篇故事讀者較易見到,我不必詳敘它的結構和故事的發展。作者一開首就用寫歷史的筆墨,勇敢地把這個慘案總括紀出: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 篇中所寫的萊陽生既經被殺的朱姓友人和其死去的甥女的介紹,與棲霞公孫氏九娘的鬼魂在「萊霞裡」九娘家中行了婚禮。「自此晝來宵往」不是一天,後來由於九娘以「人鬼路殊」的理由催他離開「此非人世」的鬼域,他便「叩寓歸寢」,從此與這幾個鬼魂隔絕。但九娘托他收骨「歸葬墓側」的願望,因為忘問有何志表,夜中再去,則「千墳壘壘」,無法找到。可是多情的萊陽生並沒忘記此事,也沒忘了九娘。半年後再到濟南,「冀有所遇」。在傍晚時又抵南郊,只見萬千墳塚「鬼火狐鳴……驚悼歸舍」。及至失望回鄉,上路走了裡許遇見一個女子「獨行丘墓伺」,像是九娘,近看,果然是她。下馬想同她談談,九娘走去,「若不相識」。再走近,她「色作怒,舉袖自障。頓呼九娘,則湮然滅矣」。 清人入關後,在南方固然是有不少起義,抗拒清人統治的舉動,就在靠近北京的山東也有過一些大小的起義軍,不過力量薄弱,經不起清人的武裝勢力的打擊和種種的分化方法,困逼手段,結果是陸續消滅下去。其中聚眾較多,支持時間較長的就是棲霞縣於七率領的農民抗清運動。從順治五年到康熙元年他的主力隊伍才算被清兵打敗,可是那些勇敢堅持的人們又在他處進行抗清數年。關於這件重大的反抗清廷的起義,清代官書上只是寥寥幾筆帶過去,就是有關係的各縣縣誌上也不敢多說。今查1935年萊陽新修的縣誌上有略詳的記載,但那還認為於七是「盜」,名其起義為「叛」,這完全是承襲舊志書的見解。 明之亡也,登萊多盜。於是有於七者,崇禎間武舉,棲霞唐家泊人,亦嘯聚亡命,據鋸齒山肆行剽掠。清順治七年,登州知府張尚賢招降之,權授棲霞把總,令其擒賊自效。十八年夏,萊陽寶泉山廟會,七之弟九博(賭錢)焉,毆(打了)宋秉彝。秉彝忿,投兵部(指清廷在北京的兵部衙門)告變,稱七謀不軌。兵部檄(以公文調兵)官兵察捕時,七出吊寨口,而行察之兵至七家大索,七妻使于九、於十殺之。七懼罪乃複入山,與其党尹應和及和子秉艧等叛。朝命……各路兵會剿。九月,大軍抵萊陽,供應浩繁。及東過南務即大肆屠殺。十二月朔,列營鋸齒山下,七拒守,相持二月餘。康熙元年春,七潰圍竄走,大軍斬應和父子,余眾悉降。 康熙元年正是蒲松齡二十三歲的一年,這樣重大、沉痛的又是大慘殺的案件,蒲氏自會聞知。不但遠聞,淄川縣距濟南較近,就是他自己或者沒去郡城(濟南),親友來往的總不會少,那麼在省城南關大批殘殺萊陽、棲霞的男女老幼,他從這時便會知道的較為詳細,在青年時期中的印象自深。 及至他以這個慘案作背景寫出《公孫九娘》時,按文中「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一句看,正是康熙十二年(甲寅)。「萊陽生」自是虛構的人物,可能蒲松齡這年曾去濟南,真往這個萬人叢葬的荒涼地方憑弔一番而作此文?只是《公孫九娘》篇中稱那叢葬之處為「萊霞裡」而《萊陽新志》上名之為「棲萊裡」,總之,是廣大群眾為了紀念兩縣被殘殺的名稱罷了。 全文至此結束。一個精細的讀者讀至終篇,合起書本想一想作者為什麼偏偏要這麼結局?試想與別的人狐相戀,人鬼互愛,終於團圓完成美滿姻緣,或者是移骨歸葬,了結一段公案的寫法比比,這一篇的寫法顯然不同。而九娘的怨恨萊陽生卻也不能使人原諒,當初她並沒把她的葬骨所在有何標誌告訴出來,男的忘問,因此沒辦到「歸骨」。可是九娘以鬼魂的能力與萊陽生再見一次,告訴一番,應該可以,既不這樣,那能怪人。至於萊陽生重到南郊,她又不與相見;他東歸時,她僅僅露面表示怨恨神態,不交一言。這是多深刻的描寫!正如作者自贊中所說:「豈以負骸骨之托怨懟不釋於中耶?」讀者自會從反面、側面看出這篇小說結局的用意,而不會草草評定公孫九娘的怨恨為不近人情。 以上的敘述不免冗長,為了使大多數讀者略略明瞭因於七案件清廷官吏、兵士殘殺和冤死了多少人,在城市和兩縣鄉村中造成了群眾一致痛恨的印象。然後來讀《公孫九娘》這篇小說才更有激動的力量,更可瞭解這篇的背景。以及蒲氏既不能直述,卻以人鬼戀愛作主題的烘托方法,「曲曲傳神」,把九娘的怨恨——也就是萊霞裡中被殺的男女老幼的怨恨代表出來。萊陽生只是一個被怨恨的「替身」罷了。 不管志書上是以什麼觀點來作敘述,但這件連續十幾年抗清的於七事件大致如上。可是下面的文章也表明了清兵的殘殺、株連。 當大軍之初至也,……賴知縣鄒知新力請于三大帥,保全甚多,然猶戮數百人。更索與七相交,凡通一刺者皆下臬獄,(凡和于七曾通過一次名片的都捉到山東按察使司的大獄裡去。)亦數百家,三年始雪。今鋸齒山前有村曰血灌亭,省城南關有荒塚地曰棲萊裡,殺戮之慘可知矣! 不但故事的由來使人深感,就是巧妙地描寫方法也值得精細學習。泛論過多,就此打住。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