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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魯迅的雜憶


  從《阿Q正傳》的初刊談起

  當初《阿Q正傳》剛在北京《晨報副鐫》上發表時,作者署名巴人,除了孫伏園(他是《晨報副鐫》的編輯)外,知道作者真名實姓的可說極少。從報上第一次披露了這一篇,由於題名、說明、本文的開首,便已惹起精細的讀者的注意,我也是其中之一。試猜猜看:這不是一位青年新手的試作,不要說在那幾十句短練的說明(所以叫做「正傳」的說明),非讀書無多的所能談;就以本文回溯到辛亥革命以前,也不像青年學生所能下筆。當時凡是年紀比我們一輩大十幾歲到二十歲能寫文藝作品,尤其是小說一類的,無論在南方或北方大都還可以知道。周啟明的年齡差不多,但他向來不從事創作,文筆更不像;劉半農頗好寫些雜文,也沒見過他作的小說;至於其他一些人只管常寫文章,卻寫不出這樣的作品。讀魯迅作品略多(當時自然他還沒有甚多的創作與雜文集子出版),從筆調與風格上看,大概是他?隔了沒多日,與伏園見面,急急詢問,果然不出所料。這倒無甚希奇,只要從《狂人日記》與當時《新青年》刊出的以唐俟署名的若干段雜文中融會、瞭解,就猜個大概。

  我與幾位朋友知道了這篇小說是魯迅先生的新作,大多數讀者卻還弄不清楚。當時是每星期中有一天在《晨報副鐫》上續刊一次,它吸引著青年讀者,每週總盼望著刊出的那一天。我每到是日,早上收到《晨報》,照例先找《副鐫》讀過《阿Q正傳》的續文再看其他。

  記得第二年的夏天在上海,茅盾還談起他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時,第一次見到《阿Q正傳》在北方報上刊出,也極為驚異。覺得這是一篇劃時代的傑作,也猜測作者何人,也是每每盼著有這篇新小說的《晨報副鐫》的寄到。足見《阿Q正傳》剛剛在報上發表時,就惹起文藝界深切的注意。魯迅的文筆、風格、見解,就是數百字的一篇雜文,到一個精細的讀者目前,也會「耀眼生光」。使你看過以後,在腦子中總要經過一番融化、尋思。至於引起讀者明正的愛、憎,深切的喜、惡,更不須提。

  以我讀文藝著作的經驗說,凡是好的、動人的、有價值的作品,即是僅僅讀過一遍,也自深入中心,很難忘懷。如《紅樓夢》、《水滸傳》、《戰爭與和平》、《死魂靈》、《雙城記》、《九三年》、《巴黎聖母院》等等名著,都有這份魔力,使讀者不忍釋手,與書中人物事件打成一片。這樣才真正有了「刺」、「熏」、「浸潤」、「啟發」的作用,所謂移風易俗,所謂受其刺激——也就是文藝對讀者起了最大的感化。《阿Q正傳》的魔力正是如此。從它頭一次在報紙上與讀者見面,直到現在,它的魔力一直存在於字裡行間,就在未來,它也是世界文學創作中的一篇不朽的作品。

  有關戀愛的幾句話

  《阿Q正傳》全部作品中包括的人物共有多少,某些人的行動如何,態度如何,心理狀態如何,事件的敘述如何,……你讀過一遍,不須用心去加強記憶,自會一一擺列目前,神態活現。作者雖著墨無多,可是人物都清楚得很,像一幅凸出紙面的速寫,絕無模糊不清、可有可無之感。

  記不清是在一九二〇還是一九二一年的春天,是穿袷袍的時候,有一次與魯迅先生晤談,似是在他住的老房子裡(北京八道灣)。那兩年由於提倡男女同學,大學也對女學生「開禁」。「北大」與其他的幾個大學,既已開了風氣,而自由戀愛的空氣在青年男女中也是盛極一時。可是有些「悲」劇也隨之演出。如某些青年已經婚配,但新戀情殷,要離婚則家庭與社會都不易容許,因此有的便病死客舍,有的顛顛倒倒成了神經病患者。這是當時在北京各大學裡成為「談資」的新問題。那次我與魯迅先生面談,不知怎樣忽然及此。他深深地吸著紙煙,臉色十分堅定地道:「為戀愛弄成神經病多沒出息!為了達到自由戀愛的目的,要死,還不如日本人跳火山口,男女一同情死來得痛快!中國人這些地方便有些不中用。……」以上幾句話雖因年歲久了,記不十分真切,大意卻是如此。這種看法,這種口氣,與魯迅先生的思想、個性都有密切關聯。現在回想起來,他說這幾句話的神態,還清清楚楚,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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