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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讀魯迅先生小說的感受


  以我的年齡與「五四」前即在北京讀書論,有人見了本文的題目,很自然地想到這一定是作者在北京讀到的《新青年》上發表的《狂人日記》。不錯,按以魯迅署名而論,我第一次讀到魯迅先生的小說是《狂人日記》,可是,我對用那個字署名倒不十分注意,因為魯迅二字在當時還並不怎麼惹人看重,誰又曾見過他的多少作品?更不知他是何等樣人,年齡、學歷、學識、性格全無所知,……只是從《狂人日記》的思想內容與作者的表現方法上看,一遍又一遍地看,這一來倒引起疑問來了。魯迅?哪裡來的這麼一位怪人,了不起的作者,什麼年歲?哪省人?幹什麼的?教書先生麼?於是逐漸「查問」,不久就知道是周啟明的大哥,日本留學生,在教育部當差等等的事。

  這本來不必多敘,但為了解說「第一次讀魯迅小說……」這八個字不能不先「辭費」幾句。至於我所說的第一次,可不是指的《狂人日記》這一篇。

  那一晚在寓舍的有罩煤油燈前打開新取來的《小說月報》,前面幾個短篇大略過目,突見有一篇題目《懷舊》,分段甚清,不是往往整頁不空一格的那種寫法,而且編者照例在字行邊加些單圈之外,還有好些句子是用雙圈密密排下去。這在一般的小說中是頗少見的,因此,並沒注意署名何人,急急地從第一行讀下去。讀到第二段,「……時予已九齡。不識平仄為何物。而禿先生亦不言。則姑退。思久弗屬。漸展掌拍吾股使發大聲如撲蚊冀禿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搖曳聲曰來餘健進便書綠草二字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去矣。餘弗遑

  自然,沒有多久,我對《懷舊》作者是什麼人的疑團完全「冰釋」,倒不是誰曾告訴過我,我也向沒以此署名問過魯迅先生。從《域外小說集》的重新印行,從周啟明敘述他們兄弟兩位的選譯佳篇,更從魯迅的白話作品裡找印證,所以,我在十六歲時再三讀過的《懷舊》,其作者為誰,覺得十分了然,可惜未曾向作者當面問過。

  究竟作者周逴是什麼人,我想當時就是《小說月報》編者惲先生也不會知道的十分清楚,因為在這一篇後便不再見有周逴署名的作品發表。第二年(一九一四)夏天,我讀《說部叢書》,到了那一本《紅星佚史))(後知《紅星佚史》雖以周逴署名,卻是周啟明的譯述),忽然在末頁上有譯者周逴的名字,突然使我聯想起頭一年引起我特別愛讀的《懷舊》的作者,對照名字確是一人。我由此略知作者還是通外國文的一位文人,以後便讀不到同一名字的其他作品和譯文,更無從「查問」他是什麼人了。

  直到幾年以後,看《新青年》,注意白話文,見到以魯迅署名的第一篇空前的小說,以及認識魯迅先生,大概知道他的來歷(自然還不知道周逴是他的署名),卻也漸漸熟習他的文章了。雖然署名不同,雜文、論文、小說的寫法不同,可是他的口吻,他的筆鋒,他的深入淺出,又深刻又細緻,也莊重也幽默的引人不能不往下看去的「本事」,真是舉世無兩。而且使一個留心的讀者也常常不管署名,易於看出是魯迅的筆墨。

  我現在重讀這篇,與四十多年前第一次讀這篇時一樣的感到清新,感到人物的「栩栩如生」,感到著墨無多而敘事、寫景和刻畫人物的心理卻又不多不少,「適可而止」。「好書不厭百回讀」,好作品、好文章,愈多看愈有味,愈咀嚼愈有啟發。我在這裡不對這篇創作做什麼分析,類如主題、內容、形式……,請恕我無此心力,但我以懷舊(這不是片面的就可譏笑的二字)的心情,在病中重讀魯迅先生的這一篇,還禁不住以十分強支的精神草成這則短文!不敢說借此作紀念魯迅先生故後二十年的獻禮,但聊抒直感,並奉勸學習魯迅、熱愛魯迅的,對這位偉大文學家的著作,如果要深有所得,我想只有好好地去體驗這一句古詩:

  我對那時的《小說月報》中刊登的小說,覺得有興趣可再看一遍的實在不多,而對《懷舊》一篇,暑假中從濟南帶到鄉下,熱午、雨夕確是讀過好幾遍。每讀一遍絕無因熟生嫌的想法,反覺得「津津有味」。所以,「仰聖先生」「金耀宗」「王翁」「李媼」幾個人物,各各映現目前,而作者童年的生活與興趣也是十分生動,恰如其分。

  多少年後,繼《魯迅全集》出版,又有輯魯迅文章補遺的同志,把這篇魯迅唯一的又是較早的文言創作查明收入,這實是令人欣喜安慰的好事。自己雖對這篇早有印感,也猜到系魯迅先生早期的作品之一,但因《魯迅全集》未曾收入,希望後出補編時,可把自己的所知告于編輯者。及至見到唐弢同志把這篇找到根源加入補編,自然為之歡喜、讚歎!

  聽躍而出禿先生複作搖曳聲。曰勿跳餘則弗跳而出」(皆如原雜誌發表時之圈句)不禁自己笑了起來。「這多話!口吻、神情像在眼前,只幾句話,在雜誌的小說中,很少有這種引人入勝的文筆。無怪編者加上這些濃圈。」讀到好文字,像珍惜似地,先不一氣讀下去,這才從題目下面,看到「周逴」二字。在《小說月報》上以前沒有出現過這個生名字,就是在別的刊物上也沒見過。「周逴」,什麼人?一定是假名,也許姓是真的?看他這等寫法不會是現在的學生吧?至少是當過老師或在報館裡呆過?這麼亂想了幾分鐘,便重新全神貫注地把全篇讀完。篇末還有編者三行評贊的話,這也是《小說月報》上不輕易有的。惲鐵樵能特別賞識《懷舊》這篇小說,不能不說他在當時是一個忠實而有識力的編者,雖然他所讚美的只在行文,沒涉及內容。可是如他所說:「……曾見青年才解握管。便講詞章。卒致滿紙餖飣。無有是處。亟宜以此等文字藥之。」(圈句照原式)針對當時的腐腔濫調的文言作品說確有所見,也確是希望青年作者從這一篇中學習得一些「致力」之處。

  從《狂人日記》起逐漸讀了《藥》、《孔乙己》、《阿Q正傳》……各篇,不知怎的,使我有時記起六七年前很愛讀的那篇文言短篇《懷舊》。文、白自然有別,表現力也有些不一樣,年歲呢,又隔了這些,而文章卻自有一貫的「魔力」,在我的記憶中影影綽綽地聯在一起,只是還沒敢武斷周逴與魯迅即同一作者。

  一九一三年春末,我在濟南某校讀書,才十幾歲,可是除功課書外,好看雜書與新出的雜誌。商務印書館出了已經兩年多的《小說月報》,我是從一九一一年(辛亥)就按年訂閱。因在濟南,每月從商務印書館的濟南分館中取出,讀到較早。快放暑假了,天氣熱的只能穿單竹布長衫上街。大概是五月中旬吧,有一天到商務分館買了幾本書,把《小說月報》的第四卷第一號(即這年四月出版的)就便取回。

  「熟讀深思子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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