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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中葉中鮮文藝的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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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蘭雪與朝鮮金氏的文墨緣 我昔游燕都,聞詩吳蘭雪。 蘭雪老於詩,壇坫峙江浙。 自言腰脊強,特為覃溪折。 當時袁與蔣,亦稱萬夫傑。 問彼兩人者,于覃孰優劣? 答雲才力雄,鉛山或其埒, 隨園難並論,其詩亦超絕; 覃老今蘇黃,餘子敢同列。 我知斯論確,學之豈易說, 胸中萬卷書,石墨精華結, 真力涵元氣,充養到九耋。 此事可襲取,一口海能竭, 如何妄庸人,容易到蘇室。 神髓了無得,徒以皮相竊, 此等學蔣袁,猶恐半途跌。 覃老門徑深,敢於窺棖桌! 總由所見小,得報亦蔑裂。 群兒何太愚,爾曹名易滅。 不願為此態,吾寧守吾拙。 這是清道光年間朝鮮詩人金山泉《古今體詩鈔》中的一首,其題是《喜兒子與再從孫台涕作詩,漫金示之,(中略)兼論近世妄學覃溪詩者,不願兒輩亦效此》。金山泉名命喜,乃金酉堂(魯敬)之次子。他們一家父子、兄弟,在當時的朝鮮既屬衣冠世家,又篤好詩文,稱得起「儒雅風流萃於一門」。當清嘉慶十四年(朝鮮純祖九年)十月,金酉堂曾充朝鮮派到中國賀冬至的副使。冬日至北京,第二年初春回去,往返兩個月。那時酉堂的長子阮堂方二十四歲(山泉之兄),隨父出使之便來遊「上」國,雖住留時間不多,而金氏父子在燕中已得與翁方綱、阮元二位學術文章的當時領袖晤談,並與李墨莊、朱野雲、曹玉水、徐羅竹、金宜園、金近園諸人,商討經義,流連翰墨。大家對於朝鮮的使才都為驚歎,蒙受優厚款待。因此,金氏父子回鮮之後遂與當時圍繞在翁阮左右的諸名士函劄往復、唱酬投贈。總計與阮堂見面,或神交的有名人物,如葉東卿、葉潤臣、李月汀、劉燕庭、王菉友、顧南雅、吳蘭雪、周菊人、陳碩士、陸祁孫、汪孟慈、阮小芸、張茶農、端木鶴田、張詩舲、張仲遠等凡數十位。阮堂後來收受這些名士的簡牘、詩、文、古本書、舊拓片,不下一千數百樣,這固然顯出阮堂對於漢學的湛深,博雅,得到大家的佩服,也足證明當時中鮮文化交流的盛概。 顧南雅即顧蓴,字希翰,嘉慶五年舉人(與蘭雪同),又二年同舉進士。學術淵深,且通政教源流,官至通政司副使。屢上書論事,直聲大震。工詩文,亦善書畫,道光十二年卒,年六十八,所著有《滇南采風錄》,《思無邪堂詩文集》。阮堂對於南雅之人品、文章,聞風景慕,遂自作楹聯書贈。聯曰:「直聲留闕下,秀句滿天東」。因嘉慶二十五年南雅上疏,力言以熱河都統任命松筠殊為不宜,主張擢用為左都禦史,因此獲嚴議,而當時北京的士大夫對南雅之敢於直諫,聲聞傳播。阮堂於贈聯一邊,書曰: 顧南雅先生,文章風裁天下皆知之。向為湘浦一言,尤為東人所傳誦而盛道之。萬里海外,無緣梯接。近閱《複初齋集》,多有南疋唱酬之什,因是而敢托墨緣之末,集句寄呈,以伸宿昔憬幕之微私。 海東秋史金正喜具草 阮堂遠在海東為蘭雪的《紀遊十六圖》每圖題五言絕句一首,以過長不錄。惟附其序聊以見意。 題吳蘭雪(嵩梁)紀遊十六圖。並序 乙酉三月二十又五日,為吳蘭雪六十初度。以其平生筇展山水囑友人作紀游十六圖,並系小序。要做詩以壽其傳。第十六圖序云:秋史,山泉為繪此圖,自以一龕供養吾詩,龕外皆種梅花。寄詩云云,蓋紀實也。余於十六圖詩亦及此意,萬里墨緣也。 阮堂之長詩在其《覃揅齋詩稿》二中 鏡畫龜鶴及雜室,有不可盡識者。中央篆書福、壽二字。款題植田山城守吉正七宇,乃官守者人名、地名也。 金清山名善臣字季良,別號清山。朝鮮之嵩陽人,曾任派往日本通信正使金履喬的書記官。那是嘉慶十六年,即日本文化八年的事。副使是李勉求。他們一行渡過對馬抵日,與當時日本儒者松崎慊堂、古賀精裡、草場珮川、三宅桔園等筆陣縱橫,說經談文,曾有天才不群的盛譽。擬松畸慊堂所著《接鮮瘖語》(因用筆談故雲),草場珮川的《對禮餘藻》,三宅桔園的《雞林情盟》諸書,記述他們借筆談論的情景,詩文的唱酬,興高采列。而金清山也有《島遊錄》之作,洋洋灑灑,尤以他那篇《博對馬島賦》氣魄深雄,文采豐駿,以六千言的長作而享盛名。 金氏兄弟收到蘭雪的饋遺、緘劄。知其好梅成癖,遂造一龕,龕中供養著蘭雪的詩集,龕外環植梅花,香雪海中奉此詩人,以寄景慕之忱。當將經過函告蘭雪,阮堂並以「蓮花博士」「梅隱中書」為聯書贈,與題《九裡梅花村舍圖》之詩托朝鮮貢使帶交。蘭雪收後欣感,答詩是: 朝鮮貢使至,金秋史殿撰以手書蓮花博士梅隱中書楹帖見寄,未及報謝,今始另補此詩。 (《再生小草》卷一) 鑒湖曾現夢中身,歸臥桐江亦外臣。 蓮葉四邊宜縱酒,梅花九裡是香鄰。 放翁天上官銜舊,嚴於祠前釣侶新。 安得君來持使節,冰綃添畫鶴城人。 道光五年三月二十五日為余六十初度,自念平生無可稱述,惟以憂患之余,縱遊山水。屐齒所至,名勝頗多,因屬友人紀于圖畫。澄懷觀道,臥以遊之,借娛吾老而已。澈翁。 迦葉拈花詩髓求,舊從放翁夢境遊。真彩五色梅花樹,石溪煙隴知何處。料量羅朱淡濃中,蒼茫畫理參茶農。袖裡東海接一氣,鼻觀天涯情所鐘。東海人家一花坼,遙溯三十萬樹白,「香蘇」「室蘇」即此義,百千燈影收息息。問否九裡洲與山,那由此身置其間,徑欲投筆劍峰去,擬追盟柏岱雲還。舉似石帆舊偈子,攝到竺影圓鏡裡。東書堂硯潑奇光,元氣淋漓而已矣。宛見紅衫日拜花,匡君之屐桐君家,青眼同岑詩境月,紫瀾問津淨業槎。為補十六年前失,劫於萬里墨緣覓,蓬萊佇見文宗祥,天際烏雲樓前日,金石蘭盟詎可更,蓮燈梅卷仍合併、病鶴於今複何似,石銚乳滴松風生。 這時金酉堂年齡長大,譽望更隆,同行者又皆朝鮮的佳士,所以航海來朝,行色甚壯。從當時的贈行中可見一二。 奉贐酉堂尚書以正使赴燕 這幅答謝詩的墨蹟今藏日人工藤壯平手內。 道光四年正月,蘭雪與山泉之和答詩二首紀出「梅花龕」的因緣。 山泉進士來書謂以梅花一龕供吾新詩,因成絕句奉貽,即請正之。 詩佛誰將瘦島參?海東迢遞接天南。 鶴城近日傳新句,吾與梅花共一龕。 自題梅龕詩佛圖,寄答朝鮮諸君。 瀛海詩人善琢磨,結龕新奉病頭陀。 十年面壁心同苦,一笑拈花悟已多。 金鑄居然推賈島,瓣香難得配東坡。 冰銜儂愧稱梅隱,合畫桐江舊釣蓑。 (《香蘇館今體詩抄》卷十七) 詩中徐李是指的徐乾學,李光地(其實在清中葉有許多著名漢學者,或學問文章比徐李高出的人物,朝鮮老詩人限於見聞,或不知悉。而徐李以官位崇高,又得清帝信寵,故有此句。)末句則以紀昀翁方綱為一時物望所歸,故對酉堂諸人如是云云。 至吳氏請金氏兄弟所題《紀遊十六圖》,乃蘭雪六十初度托友人畫成的紀念品。茲從《香蘇山館文集》中錄出此紀遊圖之緣起。 紀遊圖序 第二年春間(道光三年),酉堂攜其次子到北京的上科街無罣礙軒中拜訪蘭雪,吳氏熱烈招待,文酒燕談,竟日歡聚。除卻暢敘外,他導引這兩位海東嘉賓至其寢室,觀覽翁方綱所作《岱雲會合圖》與《廬山武彝紀遊圖》。是吳氏最為珍貴,不恒示人的師氏妙墨。金氏本來仰佩覃溪,有此因緣,加重他與吳氏的墨緣,契結愈深。三月,蘭雪陪同酉堂與副使金啟溫往國子監遊觀,即為賦詩餞其回東。詩共二首,見吳氏《香蘇山館今體詩鈔卷十三》。茲錄其一: 職貢修東海,奎草捧北辰。 歸帆鯨渚月,離席鳳城春。 萬里生同歲,千秋定及身。 相看俱白髮,去住一沾巾! 由於當時朝鮮的國運方中,中國也還確是東方的真正大邦、金酉堂偕良友,令子奉派赴燕,自然十分興會。沿路唱和,及至定州一共有八百首之多。山泉,清山曾以字幅寄奉李泊翁,詩極宏麗。泊翁是朝鮮的有名老詩人,得此讚歎,走筆和寄七古長歌一篇。中有句云: 聞道副價金侍郎,放膽為文大鋪張。 撒珠綴玉色炫爛,行雲流水意迷茫。 又: 貂裘犀帶酉堂老,左圖右書處中央。 家中名士山泉在,幕下奇才金季良。 又: 徐李以後宿儒少,燕京文運恐不昌。 相逢唱酬難複作,慧解曉風富瞻綱。 海東樂府句語奇麗,音節亦遒,何東賢之多傑出也。至於道學統諸蓋有難言者,鄭李三先生之書惜未概見,果得洛閩正傳,功且在花潭之上,微言奧旨,願示其詳。 此外函中還提及代達李鳳岡顧南雅二人之贈品。 次韻答吳蘭雪稿 李泊翁 逐年伊軋使車行,直限鴨江桑樹生。 髭發誰憐君子老,文章定使漢人驚。 每攜子弟美無度,複見山川喜有情。 彳亍扶筇行不得,欲將雙眼遠懸旌。 贈山泉陪其大人入燕 劄後附贈物目錄如下: 寄 金秋史書一封 詩畫二軸 扇二柄 對一聯 又附寄李蒼皋 畫一軸 扇一柄 書一對 並求轉交 正月二十八日交鄭才弘手收。 末一題後,蘭雪之說明較長,且將與金之文字交往敘明故擇錄之。 富春梅隱 九裡洲在富春山水住處,計畝種梅可得三十萬樹,花田茅屋寢食俱香。余欲投老於此,因刻梅隱中書私印。題所居曰九裡梅花村舍,朝鮮學士金秋史與其弟山泉囑張茶農為繪此圖。自以一龕供吾詩,龕外皆種梅花,寄詩乞和。重讀流傳,而買山未就,良可慨已! 有名父也有令子,酉堂到華以後,過了十四年至道光二年(朝鮮純祖二十二年)十月,他第二次重被派遣為賀冬至兼謝恩正使。這次將其次子山泉帶行,副使是金啟溫,而朝鮮大名鼎鼎的金清山吳大山二人亦與偕來。 日本竟五 按:文中之湘浦即松筠之字。松筠瑪拉特氏蒙古正藍旗人,曆官至軍機大臣,國史館總裁,署吉林將軍,駐藏辦事大臣,伊犁將軍。斂曆中外,卒于道光十五年,達八十二歲之高齡,諡文清。平生練達老成,清勤正直,嫉惡甚嚴。當嘉慶二十五年十一月,清宣宗任他作熱河都統時,顧南雅上疏謂宜使在左右為諫臣。這是顧氏不識時務更不瞭解清帝對於松筠任重之意。以此觸怒,竟然降官。檢《清史列傳》三十二松筠傳具載其事。當時傳于朝鮮,阮堂諸人對顧氏之直諫大為讚歎,遂有上聯之寄贈。據說,阮堂是時年三十五歲,此聯筆法大有覃溪風致,端雅雄渾,是阮堂壯年期代表的逸品。由蘭雪轉送顧氏,經過這些年為朝鮮樸錫胤氏收藏雲。 按所謂鄭李三先生是指朝鮮鄭三峰、李退溪、李栗穀三位。 拙集為阮雲台尚書刻于粵中者已毀于火,續刻成當即奉寄。 山泉回國後,將朝鮮名著《李益齊全集》與其他儀物寄贈蘭雪。蘭雪裁書報謝,以所著《香蘇山館詩抄》三部分贈他們父子。附贈《西山唱和詩》以及山泉所求之楹帖,都托趙芸東歸之便帶去。原函如下: 山泉先生閣下:即日曼福為頌!昨冬請朔使歸,耑緘布複,並以《香蘇山館詩抄》各一部寄呈賢喬梓昆仲大雅之教,此時度已收到矣。今春上元後,重荷手書,注存良厚,所貺嘉儀俱已領謝。《益齊全集》尤為文苑奇珍,至感!來人李德秀者,即前歲附寄洪海居都尉書使,其書浮沈至今未達海居,頗以為恨,故不宜重有所托。承屬書楹帖,由趙薈閣寄交,似更妥善。《西山唱和詩》一卷以就正,餘詳別函。統希監諒,不宣。 蘭雪弟吳嵩梁頓。 吳金的酬答資料豐富,不必盡錄。但有另一段可記者,即蘭雪夫人曾以所畫桃李二枝之摺扇贈與山泉,背面則次金清陰之韻題一詩。山泉答謝詩中,有:「恰當佳菊衰蘭日,遙憶深紅淺白時。海外爭傳長慶集,燈前怳接紫芝眉。」以後,「憶向都門折柳絲,玉河春水弄清漪。……愛士真能如骨肉,勝人不獨在鬚眉。風流虞趙論先後,何必交遊羨仲思。」諸句,所謂虞趙,山泉自注是:高麗李益齊字仲思,入燕交虞伯生、趙子昂」。以己與吳氏的交往比擬元代的異國文士交往的故事。 吳氏既得阮堂頌壽詩人為感謝,即以紀遊圖冊小序十六首奉上,望其題詩。書辭之要語是: 僕于君家喬梓棣萼,倡和之歡海天不隔。益知道義文章永于金石,其慶倖何可言耶。十二月十七日為太翁壽辰以展頌私,未審能勝李進士鶴南飛一曲否?附以山水畫幅,並侑華觴,僕忝同年周甲,一無可稱。 海東諸名宿能以詩畫寵貺者,吾兄匯齊見寄。明年三月二十五日,當于海棠花下酹酒天東,一酬仙翰。幸甚幸甚。 吳氏《紀遊圖》畫者張茶農,也是金山泉父子到北京時認識的文人之一。茶農名深,字叔淵,茶農是別號,丹徒人。嘉慶十五年解元,善畫法,山水花卉尤力追文衡山、王石穀兩大家。後以山泉的懇請為之畫蘭雪詩句,即所謂《梅龕圖》寄去。那時是道光六年正月十七日由山泉之手劄中見出。山泉又求他摹畫黃大癡的《富春山圖》,茶農亦應其請。兩圖之請相隔一年。下文乃茶農于道光七年冬將摹圖畫成後的題記: 黃子久《富春山卷》乾隆朝已歸內府,人間不可複觀。石田、南田當時猶及見於宜興吳氏,二公俱有臨本。余家舊藏一卷乃石田鉤勒子久富春底稿。用筆筒古,超然塵表。董香光所謂平淡天真,從巨源風韻中來者,猶可想見。山泉先生走筆京師索餘圖此,余于王惲無能比擬,矧大癡老人也那!重違所請,謝客兼旬,追摹王槁。雖大癡面目未能仿佛豪厘,而桐君、嚴陵因可晤對於茶熟香溫際也。即求教鑒。 叔淵,張深識。 吳大山名昌烈字敬言,號大山又號梅道人,工詩,善醫術,卒年六十六。 同上 幽燕半遠曠懷偏,史料無多馬首前。 寥廓山河四萬里,紛紜事業二千年。 離腸已繞薊門樹,老眼難窮碣石天。 楊柳依依詩句好,壯觀留讀記行篇。 可是十四年的間隔,翁氏已於五年前死了,而阮芸台亦早謝世。幸而金氏在北京所往來,通信的舊友固有,新雨亦多,而吳蘭雪、曹玉水、葉東卿、李月汀、劉燕庭、陳碩士、陳南叔,周菊人、張茶農、劉柏鄰、秦玉笙諸位,仍然與金氏父子繼續嘉慶年間的文化交流工作。而吳金兩家的交誼篤厚,亦從此始,比第一次晤會時更有情感,更為密切。 及至酉堂諸人回鮮後,山泉的長兄阮堂代父次韻一首,回寄蘭雪。 紅衫懷舊雨,白髮愧雌辰。 雙屐匡廬偈,千壺淨業春。 金門梅大隱,鐵篷鶴前身。 知有天涯夢,東峰一角巾。 又題海東樂府後 (《香蘇山館今體詩》抄卷十七) 伽倻遺曲感人多,一笛居然息萬波。 從此龍標傳樂府,大同江水即黃河。 再則,蘭雪性好梅花,十九歲在江寧往謁隨園,見園中七百本梅花,深致愛慕。友人為繪《拜梅圖》,自袁子才以下名流題詠甚多。以後,蘭雪請張茶農為繪《九裡梅花村舍圖》,曾作一詩記之,當然題詠亦多。蘭雪時任內閣中書,遂以《梅隱中書》自號。 其圖名如下,說明略去。 嵇山題竹 棲霞獻賦 漢江旅泊 岱嶽觀雲 康山秋 虎阜嬉春 靈嚴踏雨 瓜廬尋碑 韜光望海 泖湖話別 惠山啜茗 武夷泛月 黃岩觀瀑 蒲澗聽泉 淨業蓮因 富春梅隱 其後,蘭雪尚有原韻答詩,亦見他的詩集中。 次詩扇韻寄答朝鮮金酉堂書判 一別萬餘裡,論詩記此辰。 月仍元夜滿,花已上林春。 晚節方聞道,清時各愛身。 壽觴同日舉,橫笛有青巾。 蘭雪極重金山泉之少年才學,期其力學超進,不以富貴為目的。贈詩曰: 東國佳公子,中華此壯遊。 高文摹石鼓,妙墨貺銀鉤。 家學承應早,天才不易求。 期君在青史,富貴只浮漚。 蘭雪曾任國子監博士,仿陸放翁故事,因有「蓮花博士」之自稱。黃左田、王子卿為之合寫蓮花博士圖,汪澣雲、項漪南又各寫一圖。吳氏自作《蓮花博士歌》賦紀其事,友人題贊,裝成巨本,名為《蓮花博士圖詠》。其自序云: 《劍南詩集》原序云:九月十四日夜雞初鳴,夢一故人相語曰,我為蓮花博士,蓋鑒湖新置官也。我且去矣,君能暫為之乎?月得酒千壺,亦不惡也。既覺惘然!作絕句紀之曰:「白首歸修汗簡書,每因囊粟費侏儒。不如月給千壺酒,得以蓮花博士無」。餘既補官,用以自號。黃左田官贊,王子卿編修為合寫一圖;汪瀚雲侍禦,項漪南孝廉又各寫一圖。餘賦長歌記之。 蘭雪寄與金氏兄弟的函劄擇錄數段如下: 足下生於華胄,早負俊才,又能好學深思,虛懷集益,時時方以德業未成為懼,其所樹立殆不可量……高第顯爵豈足為吾輩重輕,然借為匡時濟物之資,俾得大抒所學,亦求其無負而已。 尊大人使歸,晉領天官,總持國計,所以為蒼生造福者無量。霖雨舟楫,企頌益虔。哲兄秋史神交久矣,每以未及同侍蘇齊杖履為恨!今承倦倦如此,苔岑之義,永矢弗諼、楹帖三種,集句既妙,書法尤排奡入神。張之香蘇山館,從此「蓮花博士梅隱中書」遂因名筆以傳,幸甚! 《蘭溪集》細讀一過,其論樂律之精實由深於德性,明禮敷教具有本源,不勝欽佩! (按朴蘭溪名堧字坦父,號蘭溪,在李朝世宗時侍講幄。精通音樂,為朝鮮整理國樂極有成績,官至藝文館大提學,卒諡文獻) 蘭雪夫人後又以所畫梅花分贈阮堂山泉各一幅,蘭雪更煩張茶農為山泉作梅龕圖,題詩寄贈。山泉鄭重感謝,和韻作答。 蘭雪又寄閨中所寫梅花一幀,題二詩寄懷,末言,他日得管夫人畫當臨以相贈。茶農梅龕圖又有蘭雪疊前韻,屬意鄭重,依韻和之。 玉妃綽約雪中姿,驛使東風又一枝。 為問新田圖第八,鹿車添寫訪梅時。 (自注《蘭雪有新田十憶圖》。) 寫就疏枝月印襟,散花身現去來今。 寒梅可是如人否?癡殺西湖處士林。 記昔招提古佛參,九蓮香裡作和南。 天涯重覓羅浮夢,攝取千燈共一龕。 (自注「余曾于長春寺見管夫人所畫像,寺供九蓮菩薩.」) 上文記著蘭雪酉堂是同年生的,恰值乾隆丙戌。蘭雪三月二十五日生,酉堂十二月十七日生。及至道光六年,兩人都是花甲一周,以文酒詩墨的因緣互有深契,雖然遠隔山河,彼此則以壽詩稱頌。阮堂以長詩與日本福壽鏡一具、東參三兩贈賀蘭雪。福壽鏡見馮晏海《金索》中所題及者,或為一物。 《香蘇山館今詩體抄》卷十六中有二詩: 朝鮮金酉堂判書及其予秋史、山泉,置酒梅龕為余遙祝六十初度,寄此奉酬。 金剛雲氣接匡廬,寄句飛來夢亦符。 天下幾人宗老杜?海東今日又三蘇。 紫裘腰笛能高唱,白髮簪花願補圖。 重識同斟周甲酒,生辰佳話古曾無。 弓衣繡字碧籠紗,中外虛名享太奢。 三島門生持使節,一龕詩佛供梅花。 濟時願切酬無地,學道年深望有涯。 茅屋香田堪送老,扁舟歸去定移家。 《益齊全集》乃李齊賢的詩文集,初以《益齊亂稿》之名刊行。李乃朝鮮名臣(時稱高麗),少年時文名已著。久從高麗忠宣王滯留燕都,忠宣王在燕都曾有萬卷堂之設立,與趙子昂諸人共作書史文字的探討。那時正值元代盛時。及李氏三十三歲,又充派使至元,當代名手陳鑒如為他描繪肖像,後成希世鴻寶,迄今猶為朝鮮李王家所藏珍品。這部全集乃高麗恭湣王十二年刊成,李朝宣祖三十三年再刊,又李朝肅宗十九年重刊。卷末附棟翁椑說、拾遺、年譜、墓誌等。山泉贈與蘭雪者系重刊本。清人蔣光煦之《東湖叢記》卷六,對此書頗有記述,足證曾得到中國文人博士的看重。蘭雪信中所謂「別函」,大約即系論及此書的專函? 蘭雪見此摹本以為深得元人神髓,極加賞歎,歸後夢中得句。因此茶農更有記言: 蘭雪見餘此畫謂為得元人神髓,移神久之。歸寓夢中得句云:富春山畔願攜家,添個柴門傍水涯。沽酒偶然移棹去,一江明月動梅花。因畫得夢,因夢得詩。附題於此,以證墨緣。 茶農又記。 以後,茶農更懇蘭雪題詩,蘭雪為題一律,並附說明。 仙句吟成夢亦閑,臥遊重認此柴關。 一天明月成搖艇,九裡梅花導入山。 緘素遙傳滄海外,結茅終在翠微間。 爐峰雲瀑桐江水,圖畫何妨互往還。 金剛山上有香爐峰,九龍瀑布,秋史曾作圖以寄陳婿硯孫。賞別畫一卷見贈。異日屬茶農寫廬山勝處奉報,何如? 山泉居士屬茶農作富春山圖,圖成茶農既錄余夢中絕句於後,複索餘題此。即以寄懷山泉,且邀哲兄秋史壎篪同和也。 道光七年季冬望日 書于京師。沏翁吳嵩梁。 此圖後尚有道光八年試燈日,吳清鵬陳嵩慶張祥河之題詩,以及人日後五日顧元愷跋文,且錄其高祖嗣立之《富春山歌》。又同年正月十八日,有熊碧昂題詩,同正月下浣茶農自題詩句。其後裝成卷軸,朱為弼(號葉堂)篆《富春山圖》四大字橫書卷頭。此摹卷托人寄到海東後,山泉阮堂自然欣感,為朝鮮半島的藝林增加不少輝光。今此逸品據說歸朝鮮醫學博士朴昌薰所收藏雲。 阮堂因先到北京故得認識阮芸台、翁覃溪、因之與葉東卿,李月汀、劉燕庭、汪孟慈、徐鈞卿諸位交往,探討經術、道義、天算、金石、朴學,義理的研究,獲得不少啟發。而蘭雪則以純粹詩人主持藝林,闡揚翁氏詩風,與金氏切磋唱酬。其後山泉隨父至北京時,阮翁已歿蘭雪亦過中年,因同屬蘇門,有「異苔同岑」之契,遊宴,寄贈,因之不絕。他們結此墨緣互相傳介,而與朝鮮的文人學士如申紫霞、洪海居、朴心田、李藕船諸人,傳詩,論文,尤以中洪二氏與蘭雪多文字因緣。申紫霞曾有《紫霞山莊》《碧蘆吟舫》二圖,其子小霞為請蘭雪畫梅題詩。又洪海居兄弟曾將蘭雪之十世祖吳叔瞻著之《表忠錄》詩文寄蘭雪,蘭雪報以詩歌。凡此都由金氏的介紹,故有詩文的交流,呼應。至金氏與那幾位朴學金石家的談論不在本文之內,故不筆及。 隨金酉堂到中國來過的金清山與李、葉、汪三位關於經義上的辨難,痛快周至,亦是中鮮學術交換的寶貴資料。 清嘉道間,朝鮮使臣到中國來者對於漢文多富有造詣,且向慕中國文化最深者。即如劉(燕庭)王(萇友)陳(頌南)諸名儒之詩文中往往見到與朝鮮使者的談宴,酬答。可謂自明代以來中鮮文化交流的最盛時期。降及鴉片戰爭,中國國勢漸衰,西力漸至,然中國尚為鮮人心目中之宗主國。及甲午一役,東邦成為日人的殖民地後,時勢一變,中鮮不但沒了文化的關係,並且都是國運衰頹,窮亂相尋的同病憐者。(自有程度之差)至抗戰勝利後情形又一變了。今以日人藤塚鄰氏搜集之資料,參合吳氏詩文與諸學者文人逸事寫成此篇。藤塚之集材殊見辛勤,蓋朝鮮的此類資料亦非易得。借吳金二氏之詩畫交誼便可證明那個時代兩國的學士文人的融合程度與漢文化在朝鮮的影響。即從詩畫上便可推測其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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