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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耿氏遺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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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晨光出版公司寄贈的兩大本耿氏遺譯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急急讀過前面的出版者言(趙家璧先生作)、譯者前記後暫時置於膝上,引起我無許感想與對於譯者生活片段的追憶! 「人生會合不可常,庭樹雞鳴淚如線。」 說也可痛,他只是眼見到勝利的來臨,卻被事實把預想壓成粉碎。加上生活費用的日箍日緊,心情上的欣慰日冷日凝,以比地山游時,勝利前在香港,佳望長存,壯氣不減的曚曈中的情形,孰得孰失,非死者再生難為判析。 至於《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英文「Brothers Karamagov」)這部百萬言的巨著,其內容包括的廣泛(就人物論),精深(就思想與宗教論),嚴刻(就性格的根源發展與分析的方法論),與引人入勝(就故事的結構與事件進行性行表現的技巧論),諸端言之,即在舊俄時代幾種偉大名著之中也少有可比。惟果戈裡的《死魂靈》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庶可鼎足而立。不過,果戈裡的著作以諷刺冷峻擅長,對於人生的永久哲理不甚發揮,托爾斯泰之幾部不朽小說,範圍之廣,情節之繁複,哲理之寄託,人類良心之呼動,自然夠得上出類拔萃。不過陀斯妥耶夫斯基之精切、深嚴,比之托氏著作另具風格。無怪西洋文學批評家把托氏與陀斯妥耶夫斯基稱為「十九世紀俄國文學的兩根巨柱」,相映益彰。《罪與罰》固是陀氏要作,然比之這一部《兄弟們》似還遜其偉大。 卡拉馬助夫一家三兄弟的生活動態,與他們內心的變化,以及他們的各別遺傳性。(因為雖俱是田主費道爾伯夫洛維奇卡拉馬助夫的兒子,而長子特米脫裡是第一位太太所生,第二、第三子伊凡和阿萊莎謝意是第二位太太所生。伊凡生於她與費道爾伯夫洛維奇結婚的第一年,阿萊莎謝意卻生於三年以後。)對於宗教的反應心態,作者從正面揮發的主要人物,如阿萊莎,從青年時起,精習宗教,在修道院中研求人生的真諦。此書主旨在於敘述他既出修道院進入社會後所經過的種種艱苦歷程。(可惜陀氏早死,第二半部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不能與世人相見。現在刊行的兩卷,誠如譯者所說:「只是阿萊莎正傳的前奏」而已。)至於三子中的伊凡與阿萊莎在性格上是相反的。他根本不信上帝,而具有聰明且驕傲的個性,熱烈自求生命的一個青年。這從反面代表出他父母的色欲妄為與歇斯底里的遺傳毒素。他們的大哥米卡——即特米脫裡,介乎二三弟之間,成為靈與肉衝突的代表化身:一面任憑情欲與嗜好的儘量發展,一面還保持住心靈口口口,感人甚深之處。 濟之一生辛勞把筆,夠得上是一個勤勉者。若在你投身官界,即有文藝上的興趣,至多不過是賞鑒、閱覽而已,還能從事務、會議、酬對中分撥時間,提筆譯寫,恐非易事。然而他竟繼續譯述,勿怠勿荒,這才真是嗜好,真是誠心,真是與文學作品有緣! 總之,這部百萬言的巨著你若止以消遣、看熱鬧,或當作中國式的「傳奇」讀去,那不但有負作者的苦心經營,也許易於覺得拖遝、煩絮,不願終卷。但你能以研索探討的精神去瞭解一個家族的湊成,一種制度的腐朽、遺傳與罪行,宗教與心靈的啟示,再回想到十九世紀時代俄國的政治腐敗,社會沉澱,貴族地主們的狂妄自私,鄉間生活的紛亂污濁,以之作為本書的大背景,再從本書裡細察這一家(卡拉馬助夫氏)的兄弟們的性行、思維,細察他們的父母遺傳與各人的幼年青年期所沉浸的是甚麼環境,方能明瞭作者的抒寫絕非隨筆遣興,絕非隨文湊泊,方能感到作者悲天憫人的心腸,鞭辟入裡的描寫。 在上海的窘困期內,我們談到這部巨大的譯述不止一次。當上半部(當時名《兄弟們》)出版時,他以簽名本贈我一部,可是不久就如出版者在新印本前所說:上海環境日非,書無銷路,外運不可能,日人的魔手到處伸張。那時良友公司既遭摧殘,書籍損失,編者逃亡。經此一劫,濟之的這部大譯出版無期,而且生活困苦,百慮縈心,殊不易提起精神把下半部於挫折幽憂中安心譯完。濟之的長處在此,他那點不言不語的韌性也在此。竟於敵偽掌握整個上海的隱伏期中,將下半部譯成。同時,更為開明與其他書局譯了數十萬言的俄文名著。他能夠規定時間,日日譯成多少字,積之既久,遂能完成。否則只就下半部講,至少有五十余萬字,如無耐心又豈是十天半月所可寫出。但這部大譯,他竟沒得親見印出!雖經趙家璧先生劫後回滬,仍以最大勇氣繼續印此名作,而濟之在東北游去時,連第一冊尚沒面世。可謂是他的遺憾!幸而趙先生努力為之,於濟之故後半年將這幾本在現時難覓出版處的巨本精裝印行,不止可慰地下的故人,對於文藝界的培植發揚也是難能可貴。 以朋友的關係而論,與其說他的一瞑長往為國內譯界少一重要人材,還不如為個人失去一位敦篤忠誠的老友。講到學問、文章、聰明、才力,在朋友中比較上尚易尋求,獨有性情上的真正敦篤忠誠,不要說在當前浮薄混淆的社會難能找到,即回溯多少年前,一樣是百不一遇。但濟之竟于許地山先生沒世後六年,辭卻人間,永眠地下。他較可自慰的只是眼見到抗戰的勝利來臨罷了。 一瞥眼,因案頭上的杜詩想起這兩句生死離合之痛的長句。濟之客死瀋陽(在中東鐵路局任職)已過半年,荒墳秋草,入土日深!於今家璧先生竟發大願,將他費過生前好多實踐的巨譯公佈於世,標上「耿濟之遺譯」五字。人生茫忽,世難侵尋,故交凋零,文章落寞。使老友在風雨淒淒的秋燈前,翻閱懷思,精神紛擾,真有無從說起之感。 全書譯文凡四厚本,今先出Ⅰ、Ⅱ兩本,計共五五三頁,內附插圖若干幅,且有作者與譯者的畫像遺影。在裝訂、印刷上都很整齊、樸素,極少錯字。當此紙墨排工高度上漲,一切書冊銷售不易之時,晨光出版公司卻肯毅然刊行,令人佩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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