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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騷》中嬋媛二字的用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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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嬋媛」後代多改為「嬋娟」,如唐人詩:「霜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又如孟東野詩:「花嬋娟,泛春泉,竹嬋娟,籠曉煙,妓嬋娟,不長豔;月嬋娟,真可憐。」其實媛之改作娟,與湲之改為涓是同例的。在詩詞中俯拾即是,可舉出多少水流涓涓一類辭句。至於「娟娟松,下有漪流」,或「石瀨月娟娟」之句,假如現在把娟換成媛字,讀者或以為不辭,或以為媛乃名詞如何可作狀詞。由於行之既久見聞已慣,縱無約定卻已俗成。正像你每天所說:「我出去玩過了」,「我吃過了飯」,改「餘出遊歸矣」,「餘已飯矣」。聞者不說你在做戲,便以為你是犯了咬文嚼字的神經病,一切語文之所以有死語有活語,有古文有今文;有古典字有通用字,都由是理,無足駭異。 「嬋媛」在《離騷》(按《離騷》乃篇名不能統括屈原其他作品,但自司馬遷以來,例以此篇為主而稱屈氏全作。即《文心雕龍》不也是以《辨騷》為目而統論屈原的各篇詩歌?)中凡四見: ①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餘。(《離騷》) ②女嬋媛兮為餘太息。(《九歌》) ③心嬋媛而傷懷兮。(《九章》) ④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九章》) 要解嬋字,須從「禪」「嬗」二字找明根源。《孟子》唐虞禪,與《莊子》的「萬物以種相禪」算是經子書中禪字的最早用法。《孟子》用「禪」作為「傳」的假借字,《莊子》則以「禪」字作「化變」用,可謂大同小異。「封禪」二字連用自秦已然,所謂「築土曰封,除地曰禪」,除地,蓋以在平地上起為兆域,古名為墠。禪字當名物字用,即墠之別。因行祭禮,故加示字。重于嬗字,說文:嬗,綏也。綏即今緩字。嬗字據段氏謂:今人用嬋字,嬋乃蟬聯之意。今文言中通用的「嬗變」,「代嬗」,試思是字與傳字涵義不正相合? 第一條與第二條看字形俱以女字為主詞,則嬋媛之為狀詞固不待言,然女媭下加一「之」字,而第二條則直曰女嬋媛。細心讀者不當模糊放過。其次,古字多通用,借用,一字數解。這幾句的女字是否皆作本字講大有斟酌。女媭,自古皆認為屈原之姊,惟鄭注《周易》屈原妹名女媭,詩正義引述如此。也許鈔寫傳譌,妹字或是姊字誤寫,蓋賈逵明說「楚人謂姊為媭」,所以歷來對這個解釋,絕少異辭,然而胡韞玉先生在中年時作《離騷補釋》則引李謙庵說:「漢呂後妹樊噲妻,名呂媭。」加上《周易》中「歸妹以須」的古語,證明須乃賤女,(本不從女後人加女于須下),古人多以賤名子女,祈其易養之意,轉證《離騷》中這二句,「明從上文美人生端,女須謂美人之下輩,見美人遲暮輒亦無端詬厲」。可是胡先生雖亦另引《晉書·天文志》:「須女四星,天少府也。須賤妾之稱,婦職之卑者也。」而附加:「然與鄭注不合,恐不足據」十個字。是以兩說並刊,自己不敢武斷,以前人證據流傳已久,似仍以屈原之姊說為正宗。 禪媛在初時乃單詞,其後連用,禪易為嬋,以迭韻相合,轉成狀詞。由傳聯,繼續,引援等義相連湊比,遂有纏綿和愛之意,再進而為形態或心情的形容聯語。與吾國文中無數聯綿語的發源,應用,走著同一路線。 媛字《說文》解為「美女也,人所欲援也」。今江南呼女兒往往以媛為名,如大媛二媛等。實則今即墨話中最普遍的「大嫚」,乍聞之似頗俗陋,卻是江南名女曰媛之重音。慢,怠也,緩也。北方通話呼遲曰慢,江南亦然。惟呼女曰嫚,其音重濁,義固與媛無殊。援字,《說文》段注:「援者,引也,謂人所欲引為己助者也。」 嬋有禪意,即傳,即垂,嬋固可能為和婉卻由於緩——不匆促急忙之意轉成;逕作垂緩看,豈非今語之鬆馳,鬆散,與加重些的,「放得開」,「放得下」,絕不緊張拘滯,心為物役,是遊息自得,慮念全捐的自我解脫之境。上加忽字,有點與佛家之所謂「頓悟」相似。忽而一覺得大自在一切恐怖,罣礙,貪,嗔,癡,慧,冰銷風散,了無餘痕。至此,則「忽傾悟以嬋媛」的用意豁然明朗。「以」字有「因以」的意味,足見不是徒然的「嬋媛」了。 嬋媛作婉和相愛(玉船山解說)的狀態上加「之」字,與上列五個句子用法相同。即作為「那樣的」,「那麼的」,「那等的」,「像……(如何)的……」,對詞主作一揚美的稱許,第二句來一似不應有卻偏是如此如此的狀態,以見一定有其如此如此的必需因由。 在本篇篇首,連用「歔欷」,「嗟嗟」,「思慮」,「涕泣」,「淒淒」,「甚至掩此哀而不生」,「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的話,表示窒悶,深憂,莫從擺脫的苦況。及至萬難自抑惘惘遂行,見到歲時的匆匆墜化,蘋蘅枯槁,節離葉脫,芳香消歇,難得再聚。心愁愈甚,凡一切事物觸目增欷,怫鬱亂意,因之決定「寧逝死而流亡,不忍為憂愁所迫蝕此餘生」。 又一再提到彭鹹:「昭彭咸之所聞」,「托彭咸之所居」。第二語在「淩大波而流風兮」之下,恰作為投水自沉後的永願所在的注腳。從這句以後,全是敘寫沉湘既遂,精神永在,遊翔高空,與風、虹、霜、露相處的狀態: 其四,《悲回風》中二句末尾,雖同用「嬋媛」二字,雖是本著這二字的形況的原義,可是其表像的本體不同,其心理狀態不同,對世事人間都另具一種自獲解脫,舍卻塵俗的哀樂,遺世獨立,與大自然為伍的空蕩的心靈。縱然若有所思,縱然尚非毫無思念然而頓然憬悟,知可自息,並非第三例中纏綿傷懷的不思不可的心情。是作者預想自沉湘水後的靈魂升舉,淩空而行,並非滯留人間為苦惱尋思所包圍的自傳情態了。 其三,「心嬋媛而哀傷兮」,較易解釋。 依第一例,這二字自以從婉和相愛的心態之解為是,即第二三例亦從纏綿回蕩,不克自己的形相而來。至第四例,兩解雖都不甚確對,惟既用同字,義有來源,比合引申,當易意會。 但「女媭之嬋媛兮」的加一「之」字卻為了下句「申申其詈餘」作加倍形容的狀詞。這可以通行口語為證: 下文接敘「憑昆侖」,「聽波聲」,高山大川隨願遊覽,淩空灝氣,禦風而行。但在本篇末段,仍然回念往昔的希冀徒勞,而悼來者之愁愁不悟。子胥,申徒,諫君不從,浮屍海濤,負石沉河,而吳國以亡,殷代就終!明知事不可為,卻為愛國愛君的熱誠所迫,誓死不顧,不以生死而生分別。這點人生真感,縱然死後能脫,仍然難舍難忘。故因懷念昔人,視此遺跡,以「心絓結而不能兮,思蹇產而不釋!」作全篇結尾,正是屈子的特性,亦即離騷全詩的纏綿悱惻令人百讀不厭的所在。由於真感熱誠,由於一片忠愛,一腔心血往復變化,哀樂間作,百變不離其宗。這便是司馬遷對我們這位偉大詩人的讚語所謂:「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穢濁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絕然泥而不滓者也。」 《哀郢》乃因楚自江陵(郢)東遷,泛江下行,由江入淮,遷都于陳,回望故都而生哀思。首二句所設「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這種為強鄰所蹙,舊都不保,舉國東遷,不止是流亡政府,而且是流亡的君,臣,民庶,無怪屈原的一腔鬱念宣洩無從,遂有「過夏首而西浮兮,望龍門而不見」的深痛!緊接著「心嬋媛而傷懷兮」句,正所謂一片低回長留的情思。腸斷心傷,永矢不忘,是嬋媛二字乃難割難捨纏綿不盡之義;亦即語重心長此恨綿綿的另解。以後的「去終古之所居,今逍遙而來東。雖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比起「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豈不爾思,室是遠爾」的情感,濃厚多少,沉痛多少! 「老張那麼好的脾氣,火也冒起來了。」 「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倏忽而捫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按上四句,方是「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娟。」可謂在靈魂升降後第二段描繪的總結。風穴,當是指風所由發之處。至此方得到安逸的自息。遺世霞夢,欹眠一會,醒寤後萬念皆空。耳目所接全是高空自然動態,彩虹眩光,清露可吸,繁霜紛凝,天風飄忽,遠離無許煩惱悲歡糾結起伏的人世,恩怨無存,是非淡忘,與天為伍,逍遙無累。惟其如此,纜見出這段末句以「嬋媛」二字作結的力量! 「扮蘇三的那麼好嗓子,竟漸漸低下去了。」 「小江北那麼棒的身子,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她那樣好說話卻一言不發。」 「像花骨突般的女孩子,現在黃瘦得著實可憐。」 「像女媭(那樣的婉和親愛),可也囉哩囉嗦的罵起我來。」(申申乃重言形況字,可以《爾雅》釋詁「申,重也」作確當解釋。亦即言之不已再三言之之意。)其次,《湘君》(《九歌》之一)中所用「女嬋媛兮為餘太息」,此女字不作本字用,音汝。謂汝望餘(湘君自謂)之速來,徒以涉洞庭之波,橫絕江水,不能即至之情況。是此句「嬋媛」二字仍與《離騷》中所用本義無違。纏綿想念,不可自抑,心思系于「望夫君兮未來」,不思夫君而誰思的申述。 本文雖以能明《離騷》全部中所用「嬋媛」二字為主,但為行文利便與說明上下文的意旨,見出二字的用法有異,故援引較多,間及評述。以諸解的嚴例例之,自然有些「流宕」,而為發揮屈子用字的微意,與為讀騷者的明便計,我便這樣不守範圍的寫此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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