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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末詞譚


  詞至南宋,雖然作者更普遍,雕琢更甚,變化更多,其實已經漸漸過了極盛時代,多數作品纖弱拘束,日趨日下,真如王靜安先生所說:「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主要原因還不止是一種文體通行日久遂成習套,即有作手也難在其中自出新意。其實,這與整個的文化盛衰有關。試看當南宋初期,中期,縱說詞的寬厚深遠難比北宋,可總還有幾個稱得起過得去的作者。何以快到一個民族趨入沉淪,一個國家快受異族統治的時期,不但政治上拖遝紛亂,黨同伐異,積弊叢生,澄清無望,就是表現于文化上的學術文章,又何常有磅礴充實,晶瑩雄偉的氣象?詞雖是宋代文學的一種特新形式,(自唐與五代植其基,至宋才發揚光大。)它又哪能脫離了文化衰頹的氛圍而獨自存在。中國以詩文作酬贈交際的媒介物由來已久,但一般說來似還有個界限。試閱唐詩,即當唐末卻沒以詞為諛諂工具的那樣無恥情形。固然,唐末也是個文化停滯期,但縱在全國紛擾群雄爭強的時代,比之南宋度宗以後,一息奄奄,地蹙政昏,小朝廷快要結束,人民也快要被蒙古鐵騎蹂躪的時勢還可說較為好些。

  宋末,一般文士,官員,柔媚無恥至於極地。文風如此,足征自己文化的崩潰,其招致亡國外患,開歷來所未有的異族統治全中國的局面,這其間消息盈虛,絕不止在君主昏庸,官吏貪頑,或軍事疏忽,士馬疲敝。(其實宋末的軍人軍隊在襄樊西蜀所表現的防守戰鬥力量,何嘗是一敗塗地?可憐若干萬熬苦受罪的士兵,多少個忠誠善戰的將領,何嘗支得住「國運」的衰敗與時代的厄難?)根基腐蝕,人心頹散由來已久。而所謂士大夫——知識分子之軟媚,紛囂,造成社會上的文化空虛,甚則是文化癰疽的現象,以致民族國家共趨一擲,終成胡元統制的奇慘時世!真正有史眼的人,應分從這一點上有所研究,而明白一個民族何以漸漸到了「虞淵落日」的危境。或不至陷於只以表面上的政治,軍事上判斷,而置文化於不顧的錯誤觀點。

  在此,我且不談南宋知識分子的紛紜,衝突,傾軋爭持的詳細情形,以及上溯自北宋仁宗以後一貫的士夫分黨之亂——所謂「始以君子而求勝乎小人,繼以小人而還傾君子;繼以君子之徒自起相勝;繼以小人之還自相勝而相傾,至於小人之遞起相傾,則竊名義以大相反戾,而宗社生民皆其所不恤。乃其所竊之名義固即前之君子所執以勝小人者也。」但,無論歷來史家所分的君子,小人,總是屬￿社會中堅的知識分子,是直接間接擔負著政治運用,文化倡導的責任者。無奈畫界自限,黨羽自成,以支分系別的組織而實行把持,標榜,廓充,排斥,互勝互制的把戲,而國運民氣,而無量數人民生死攸關的大事也都消長浮沉于這士大夫互爭的把戲之中!愈演愈烈,愈出愈奇,一線連綿,至於國亡人散。這難道不與一個時代的文化形態有密切的關連?難道不是一個民族悲劇的主因?

  南宋末年是個什麼時世?而偏安臨安的朝廷治下的知識分子,庸遝無力,或則徒能,聚眾叫囂,是如何使讀史者為之氣憤,感慨,不必盡述。以詞論詞,當賈似道大權獨攬,招人納賄的情勢之下,「臥治湖山」,玩弄風月,除姬妾,財貨,樓閣,玩好之外,還以腥手掠來的財帛多多找尋些清客,「名」士,替他捧場,獻頌,另外還得「嘉」名。不但敵國外患,民困,軍苦,不在他的心上,就連身後的一切他也不管。目前的享受,目前的歌頌,目前的「半閑堂」,目前的「養樂圃」,目前的夢幻般的神仙造境!可是賈似道是當時的知識分子之一,他的前後左右又絕非老粗,豪士,而舉朝的大小官員,翹館謄考的,為頌壽作詩詞、文章的數千文士,難道那不是文化圈中的大小隨從?這怎麼說?而且一時傳頌為之紙貴,然皆諂詞囈語。一個社會,一個為國家民族的代表的知識分子的集團,竟會在四境殘破民困兵苦的環境下,甘心如此。縱有潔身自好者,至多是消極的自了而已,又何救於危亡!

  你想,賈似道受知魏國公之時,距離宋亡不過十幾年,竟以湖上的笙歌稱頌,當作江淮的金戈鐵馬。士大夫之流,腹內身上的享受使他們忘了浴血戍兵,被圍的城池,更不必說念及「元元」「黎庶」之被人宰割,忍苦捱饑,在兵火紛擾裡流離無地了。

  不過,南宋士風的頹壞並非始自賈似道當國之時,沿襲著北宋的新舊之爭,與派別的排擠,援引;道學偽學的爭鬥,他們自身先腐,禍及家國。一般善用機謀,喜觀時勢者,隨宜處置,或加鼓動,或予化分,或予斥逐,或賜顏色。一片混流,魚龍雜出。……無怪到了惟利是趨、惟權是圖的「半閑堂」前的士大夫之流,靦顏無恥,歌頌權相,以堯舜周公作比。這種知識分子的墮落,矯飾,這種侈靡荒唐的生活,這種心死身腐的現象,還用等到蒙古人鐵騎蹴踏了臨安?即是沒有敵國外患,宋之為宋怕也一蹶難振!

  「采衣宰輔,古無一品之曾參,服湖山,今有半閑之姬旦。」

  「捷書連畫,甘雨灑通宵。新來喜沁堯眉,許大擔當,人間佛力,須彌。年年八月八日,長記他三日三時。平生事,想只和天語,不遺人和。……是天教家在蘇堤,千千歲,比周公多個采衣。」

  「千千歲,上天將相,平地神仙。」

  「……知重開宇宙,活人萬萬,合壽千千。鳧鷗太平世也要東還,越上是何年。消得平時鐘鼓,不妨平地神仙。」

  除辛稼軒陸放翁數人外,想要從「倚聲」的詞句意念中找到那種半壁江山回首中原的暗影,真如披沙揀金。纏綿低徊於男女幽情,風雲月露,惜別吊夢,傷春感秋的純系個人主義的筆墨玩弄,固然,以詞的格律,結構,音調風趣而言,宜於陰柔情感的委婉表達,細密尋思的閃爍映現,但它與它存在的時代,尤其是,流行時代的文化形態有關。以無心肝總說南宋文人當然不對,可是除詞外,就連易於揮發與更易言志的詩而論,南宋中葉的陸放翁與末葉的文、謝、汪諸人外,國家恨事,社會的苦難,又何嘗曾在大多數的詩人心中,無怪後人批評南宋覆亡後的詞有:「雖舉目有河山之異,而遺民無被袵之羞。故胡元入主,騷壇遽絕嗣響,至朱明踐阼,墜緒乃獲重尋」的感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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