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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兒的思想與其詩歌的表像(3)


  自我是一個渺小的宇宙,宇宙是自我的展拓,我的一呼一吸與冥運的帝座或者相通;我的一顰一笑,與一滴清露,一片枯葉,或者有相聯合的關係,由此可知有我乃有世界,無我則世界或即至於毀滅消亡。印度佛法,按哲學上的解析說來,在人生觀上為無我論,在本體論上亦為無我論,然我在上面所說的自我的拓展,非主有我,亦非主無我;有我而我與宇宙為一,無我而我性常存,其實在佛法上,即退一步,讓其所主張者為無我論,然「我」僅不存,而「大我卻不能破掉,有大我則自我自存。此我私見,而竊以為實屬顛撲不破的至理。泰戈兒的思想,根本上認為「我」是存在,然「我」又不僅是空空的存在,必與宇宙同化而後乃是真存在,在《迷途之鳥》中,泰戈兒有兩句詩是:

  誰逐出我向前去如命運一般呢?

  這是我自己在我的背後走著。

  思想與個人的行為有關,而對於個人在精神的與物質的各種表現中,無不融合為一,而受其思力的支配。泰戈兒在印度的哲學家中,他是信仰於個人的漸次完全之中,直至這種理想可以達到,而靈魂在能得到這個決勝標之前,已經過許多的生命。而欲經過這種境界,必須向無限而前趨,方可獲得心靈中所企求盼禱的真理。我們的意志,欲望,品性,都由此得到一種觀念的慰安。將現實世界,都賦予一種精神化,而在善與愛之中推廣我們自己對於宇宙的意識,所以當我們感覺到自然與社會的真實興趣,我們能引導我們去達到無限(To reach the infinite)能將他們找到。這種理想所以能得到,卻非由感發世界的煩擾中逃出,而是將他們來精神化了。而《優盤尼塞》經亦說:「你將由放棄中而獲得,你不要貪求。」(Thou shalt gain by giving away, Thou shalt not covet)因為我們在此富有興趣及生命的世界之中,欲求獲得更高的安慰與快樂,必有所毀棄,而後得完成。泰戈兒的詩中闡明此義諦者極多,如《迷途之鳥》中說:

  那些終止於枯竭之途的是「死亡」,但是完全的終止,卻在無止境的地方。(一一一首)

  世界以他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聲做報酬。(一六七首)(上二首從鄭振鐸君的譯文)

  必能非分別相,無分別智,而後方能得大慧行,換句時代的話,就是能實現自我與宇宙相合,拋去一切分別相,乃得真如理。

  如要詳為引證起來,可謂指不勝計,但由上幾首詩中,我們可以窺察出泰戈兒的讚美「無限」,知世界是煩苦,然必須用「愛」去作慰藉,作報酬,如此「生」之興趣,乃能亙古恒存在永久不朽的宇宙之中。甜蜜的事物,在此世界中到處可見,一切由意識而造起,我們如能發見它,感覺得它,於是光明的星在我前面作引路者,芬芳的花,也在我心中開放。我在世界上輕如飄絮,小如飛塵,在這一方面說誠然是一個陌生的旅客。

  遊行過全世界,
  我來到你的國土,
  我是個生客在你的門前呵!你的旅客。

  如上所述,簡略已極,一因限於篇幅,二因題目及學力的關係,只好如此的略敘梗概,但我們有此一星的觀念在胸,對於泰戈兒的瞭解,或可容易得多了。

  在他的詩歌、小說中,每一行裡都有他對於人生之真實瞭解,說明,與主張;而又絕沒有教訓主義與陳腐道德使人厭聞的,都是滿浮了音樂化的聲調,嬌花明星般的麗句。——尤其是詩歌——使人聽過,看過,只知其美,而又能將他所感的,嵌在其心靈深處的念頭,意識,企求,欲望,都滲化在無數讀者的心裡。我們不必強為分判它是屬￿哲學,或屬￿文學的文字,其實能真正認識在思想全體中的真實的觀念,此靈才稱之為偉大的哲學家,與偉大的詩人是一樣的。想像(Imagination)與靈感(Ins-peration)二者皆為世界之內性的一個清明的反射鏡,詩人缺此元素,不能成為詩人,而超絕的哲學,也須經過此兩重階段,瞭解「物」與「我」的真相的關係,然後能與外象Appearnces作真誠的接觸,「想像是天才中的重要原素,而且想像須經過一種異常階段那是必需限制的。

  想像展延到超過真實的人類經驗之限域,所以藝術家能結構全夢境(Whole dream)——完全的幻象——此全部夢境少少的傾出,乃在他自己的真實自覺(Opperception)之中。」詩人的想像至於此境,也是如同全部夢境的少少傾出,而哲學家能在眾醉獨醒之中,以強烈的信仰,敏銳的觀察,去發現真理真智,也何嘗不是夢境的少少傾出?不過有哲學上的強烈的信仰,敏銳的觀察,再加上文學的高永雋美的趣味,能將哲學之對象後面的「真的本體」,用使人歌舞回誦,百讀不厭的文字寫出,則其所成就,比起枯乾說理的哲學,淺薄無有生命力的作品,是易於深入人心的。

  在《伽檀偈利》中一詩:

  是呵,我知道什麼沒有只有你的愛。哦!我的被愛的心呵——這金黃色的光在樹葉上跳動,這些嫩嫩的雲,在天上泛行,這過去的冷風遺留下她的涼爽在我的額上。

  晨光已汪溢於我的目——這是你的使命到我的心裡。你的面從上下俯,你的目下視於我的目,而我的心已觸於你的足。(五十九首)

  因為我們有一次已同「死亡」少休,而僅僅由極少的芳香的時間中我們兩已成了不朽了。

  哲學家乎?詩人乎?

  只要求「生」之慰安,只要求「生」之興趣的滿足,雖是一個孤零零的旅客,在此世界中仍然自有其不朽的存在。

  古文明國思想的結晶——泰戈兒的哲學

  又道:

  我們不太好亦不太聰明,
  那就是我們有的價值。
  智慧之星最黑暗的時候,
  不幸的一瞬中間我們出世了。
  我們此生不敢希望什麼利益,
  只往前運動,因為我們必要運動。

  又如《伽檀偈利》中的詩:

  在白日裡蓮花開了,呵,我心迷愡,而我知它不是的。我的花藍,不是空虛了,而是花所遺留的輕忽。

  僅僅現在又一次,我充滿了狂愉,而且由我的夢中躍起,覺得一種奇芬的甜蜜的香痕在南風裡。

  這種空濛的甜蜜使我心為欲望而痛楚,而它對於我似是夏日尋求的熱望的呼吸因為它的完成。

  我不知它是這樣的近我,——它是我的,——而且這樣完全甜蜜的已在我自己中心深處開放了。

  印度思想,淵源既久,而派別亦歧,以我這樣對於哲學的研究既淺,對於佛乘又少有所得的去探求其本源,未免不自量而多錯迕,但就大體上論去,以我平日的讀書及思索所得論此問題,雖不敢說是能完全無誤,但其思想的總源,或不至大相背謬。我們知道印度的思想,經近世東西洋學者的研究,方略有條理,佛法後出,而與佛法以前之諸宗,卻有連接,互相明發的痕跡。印度最古的思想,不能不推尊吠陀其《優盤尼塞》(U-panishad)一書,為古時印度思想之結晶,且為近代研索印度哲學的唯一的秘籍,叔本華Schopenhauer一生服膺印度的古哲學,推稱此書至於極頂。其後又是許多支派,由吠陀中分出,有許多支派與之並立,在此不必詳列。然派別雖多,皆屬￿出世論,且皆主張泛神論,蓋以其主旨,在否認世間生活,而另覓解決之途術,其歸根則注重於廢滅,至佛Buddha則統合諸說,而別創義諦,處處以方便,解脫的方法而為人間世尋求一專執,去煩惱,去一切業,而用「真如」的工夫,深入于「常樂我淨」的地位,將人生的五蘊——色、受、想、行、識,全數破卻,在無漏界中與天地同參。以慧勇的精神,而入世間,以實證其眾生菩提之義諦。此其說與上古印度諸宗,已顯有差別,其廣大浩博,誠可謂集世界形而上學的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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