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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兒的思想與其詩歌的表像(1)


  思想為詩歌的源泉。

  偉大的詩歌即為偉大哲學的表像。

  泰戈兒之思想與其詩歌的整體。

  本文以論列便利分為六段,茲先將每段題目列下:

  (1)何為印度思想?
  (2)「愛」之光的普照。
  (3)虛空世界裡一個黎明的高歌者。
  (4)泰戈兒的思想與其詩歌的鏈鎖。
  (5)哲學家乎?詩人乎?
  (6)古文明國思想的結晶——泰戈兒的哲學。

  青年的精美,是世界最可寶重的珍物「美」與「音樂的使命」,是安慰人生,調諧宇宙的工具,那末,只要有此,我們便覺得世界上滿浮有生命,光,與愛了。我前曾同幾位朋友,談到人生問題上,我的主張很簡單,我說我們在此虛空的世界之中,本來是清冷而煩悶的,但只要找到一點真實的興趣,——無論何等興趣,我去信仰它,時時在心中保存著它,以我最大的愛力去愛它,且可以我弱小的生命寄託於此有一點興趣的對象的全體,那麼,「我」便可不算虛生了;我已經對於無限有真實的獲得了,我的生命已賦有豐富的活力了,泰戈兒說:

  我不休息,我渴望在遠方的事物。

  我的靈魂在欲望之中去接觸著朦朧遠隔的裙裾。

  哦!偉大的那個地方呵!哦!你的笛聲的喚出呵!

  我忘了,我永遠忘了,我無翼去奮飛,我乃束縛於此一點之中。

  這幾句話可見出泰戈兒的人格,並且可以見出他那種醇化于自然的態度,我想這種態度,至少有一部分,不是僅僅從修養中得來的,從個人的覺悟中獲得的,其受有古印度的思想的影響,於此可見,所以泰戈兒的偉大的成就,我們不能不推尊他;尤不能不推尊印度思想所賜予他的許多的助力。

  詩的本來目的,絕不是將哲學來教導我們,然詩的靈魂,卻是人生觀的藝術化。一切的藝術,所以有永存的價值的,全在於在美的表現中,涵有真理的啟示的全體,實則哲學上各種抽象的問題,在詩中幾盡數含括,不過不是用有條件與完全依據理智作系統的討論罷了。哲學使人知,詩使人感,然其發源則相同。

  詩人悲苦的思想,同情於被損害者,如Byron的熱血磅礴,此等作品,尤不一見。人生的悲苦,觸目盡是,我們在Durgeon中的苦生活,只感到到處都是刀箭的傷痕,虎狼咆哮的聲音,熱火的灼炙在我們的身邊,冷風的狂吹在我們的室外,人生是否為求幸福而來的,我們正自難解決,然在如此層層網縛,種種「矛盾」的現象中,不但時時來刺激,傷害我們的神經,而且直接來壓迫我們的呼吸。我們的知識只有卑伏在意志的奴役中,而沒有解脫的可能。微明的曙光,不曾將其明麗的色彩,照在我們慘淡的目光前面。世界究竟是虛空呵!人生之真價值究竟何在?「籲嗟此轉蓬,居世可獨然!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間。……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忽存!飄颻周八澤,連翩曆五山。流轉無恒處,誰知我苦艱!」詩人的靈感,比常人為銳敏,然歡樂苦少憂患多,此進一步的觀察,乃愈深一重鬱鬱的心緒!流轉流轉這樣飄忽的人生,誰能超絕一切,獨立遺世,不在生命中有內向的欲望與滿足的衝突?所以古今東西的詩人,多半是Senti-mentalist;多半是不能忍受情感的支配,而對世界絕望,而怨詛人生,這是見之於作品,見之於行傳中,詩人很普通的現象。

  觀於上二詩,則「愛」的讚美,與「動」的主張,不能不說是泰戈兒的人生觀洋溢于他那美麗的詩句裡呵。

  空虛世界裡一個黎明的高歌者

  我發蒼蒼,既非因年齡,
  又非變成白色在一夜裡,
  如人們由不意之恐怖中長成:
  我手足已拳曲,雖非由於辛苦,
  只是為邪惡損傷而失卻靈機,
  因為他們已有了牢窟的損腐,
  Dungeon's spoil

  由以上種種的論列之中,我們極難下武斷的批評,說泰戈兒止是一個詩人,或為一哲學家,但我們稱之為詩哲,他總是可以受之無愧。

  泰戈兒的思想,為印度思想之結晶,這是世界異口同聲所認可的。印度的宗教,不與其他宗教的性質相同。向來我們所下的宗教的定義,雖人各不同,但認為宗教帶神秘性,同一宗教之下,不許有二種信仰,其歸根則抑壓個人之情感與其個性,而絕對作主宰者(神)的服從。如摩哈默德,如耶穌,與其他宗教主而倡導的宗教,都含有此等重要的成分。獨於印度的宗教,乃有異點。印度諸宗在最古時不信仰有全能全力之主宰者,又以信仰泛神論的原故,在對方並未曾承認有神的人格存在,更無所謂強納人的情感,想像,必屈抑一尊之神的座下。至於佛教,博大精深,用方不一,隨處破執,出世非出世,在大乘教義中固不成問題,而其辟「妄計最勝」,辟「妄計清淨」,其所教化,任個人或一切眾生思想至於何處,卻只是在其中遊行自在,對於屈壓情感與其信仰者,更非佛教所許。由此等處看來,在印度所有的思想的大流中,絕沒有如其他宗教所特具的泡沫,所以印度的思想系統,與其謂之為宗教的,毋寧謂之為哲學的;但哲學尚不能盡涵其義,宗教的哲學庶乎相近。他們所信為「神」的,並非全能的主宰者,統於一尊而不容有個人情感與思想之發越的想像中的偶像,「神」即最高人格之表現,無儀式,無束縛,是大快樂大自在的對象,這是佛法的最高義諦。泰戈兒獨能見的真到,說的確切,而且能導流出自古迄今全印度思想之總源,以在普遍性的精神之光明中,而去完成個性,以自覺覺人。

  泰戈兒的思想大流,大致如上所說,他的頌神的詩,——《伽檀偈利》,抒情的詩——《園丁集》以及《新月集》、《迷途之鳥》等,無論他去狂歌男女之戀的秘密,兒童之欲望的歡忻,以及短句,零感,都是去揮抒他自己的人生觀的,即如他的短篇小說,及其名劇《春之循環》、《暗室之王》、《齊德拉》等,其《回憶錄》(My Reminiscences)及《人格論》(Personali-ty)也都是由同一根源上,發射出的火星,不過形式的表現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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