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批評的精神 | 上頁 下頁
詩「話」


  拉雜寫來,偶作敘說,以「話」為名,示非鄭重論文。

  一

  要列舉古今中外的詩歌定義,實可勒成專書。但我對於一切文藝的原理,以為足資研究,而於創作總覺得沒有多大效力。這與科學上的定理,公式,不可並論。略如下式:

  (二)由於抒感(想像,比擬)傳達真誠的情愫(文藝)。

  (一)由於求知(思維,證實)發現必然的結果(科學)。

  而有「其人之儂薄無行聲口如見」的批評(原文不在手底,記得造語大意如是)。此詩一經先生指出,尋繹讀去,其造句顯然居心取巧,故示才慧外,而末一句確實輕薄,且顯示得意,自命不拘於物;過分超脫,視一切人物大有任我播弄,隨其騙說的高興心情。使其本性純摯,不會如此設想,也不忍有如此浮滑口吻。固然,詩上的心思要玲瓏,要細密,而細密玲瓏只可說是體物入微,或寄託于常人忽過,鈍感未及之處而已,並非居心豁刻,自詡聰明之謂。詩中愛憎分明,喜怒各甚,這倒是作者真純的表現。雖說過於質直;過分直接表達非詩之最高境界,然總是「真的詩」!如:「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羅列各種詩體,則近乎擺書攤,為了省事。還請關心者自查文學史與詩歌史便可了然。

  經過了社會進化的層層階段,一切都在隨階段而變形,文藝是文化的一環,也沒有例外。儘管在韻調,語句,字音,與種種形式上留下無數遺跡,也有過時代,派別,作式,趣味的種種爭辯,可是詩的「本質」總像至今還沒有顯著的不同。形象問題的必然變化,正與人類的服裝一樣。幾十年內往往便有「新」「老」的花式不同,那一時喜歡寬衣博帶,那一時喜歡短後禿袖;那一時有誇大鬆弛的形樣,那一時偏要緊峭約迫的時髦。這所謂「喜歡」就等於「需要」,人類服裝有其時代的背景,社會心理的轉變,世間所謂「風尚」「時趨」,我們不可掉以輕心,視為不值討論,其實這是文化進程中一個必須打開的花結。

  簡捷言之,所謂「新詩」近三十年以來的發展,至今,竟然還是一片茫然。舊體的格律,字數,四聲的調諧,音節等等,新詩一概不要,但究竟什麼是「新」的詩呢?一大套一片段的理論談論著「什麼是詩」,詩與其他文學藝術的分別,但要為「新詩」二字加上明白的輪廓,多半只是上文所敘,去掉了舊體的什麼什麼,少有對於這個「新」字指出明顯大道,使愛好新詩,學習新詩者易於邁步前趨。

  二

  白話,

  白話 什麼地方,什麼樣的人所說的白話?這問題確不簡單,正與一般人口頭上的「道德」、「教育」、「文化」、「經濟」,各個名詞一樣的「內包」繁複。江南的白話與山東老鄉的硬調口音、叫字,怎麼比?一位滿腹書文的學者,與鄉下老嫗,他們的白話語彙所差幾何?否!有人說了,這是指的「國語」呀。「國語」?譬如新詩裡嵌上下列種種字眼:「哀怨」,「悠揚」,「抖顫」、「再生」,國語?國語中根本上沒聽見過這類古怪的「詞兒」。可是,新的作者用這些「字眼」,真如舊體詩裡的種種成語用得那麼多。怎麼辦?是土語?還是國語?你只好強解說是攙用的文言。「文言」既又攙進去,這近乎定義的「白話」二字便有點站不住!

  用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指明「新」詩,能否令人滿意?「卑之無甚高論」,從簡要處問一問:

  服裝如此,文藝形式豈有例外。所差的只是藉以顯現肉體上的「外形」與顯現精神上的「外形」的分別而已。

  易於瞭解。

  易於瞭解 這一項似乎「言之有理」,不過,仔細想想也一樣看出破綻。一位學識高深的物理學者,對於「原子能」心中雪亮,但把三個字連合一氣對於一般人說,有幾個不目瞪神呆?「二簧」「西皮」的調門、唱法,唱起來是否合拍入調,在學過舊劇的票友,或者在「戲臺」上混飯吃的一行人,入耳便知,用不到誰來解說。但,若干聽眾,十之八九連臺上唱的什麼調還說不出,那會講到評論「調拍」。打慣仗的老兵,聽見「槍聲」他能立刻說明那是放的什麼「手槍」,什麼「來複」,哪國造的「匣子」,哪種尺寸的「步槍」;甚至他能附帶辨別它的威力,它的傷害威力的重輕。但聽槍響的並非老兵,還不與一般聽眾隨人逐隊去「看戲」一樣?連調門不懂怎講評論!

  文藝,尤其是發達最早的詩歌,始於人類發音表示情感(自然也包括著智慧的分別與意志的指導)嗟,歟,唷,籲,從極簡單的發音起為要便於記憶,速於傳播,所以合韻的短短歌謠幾乎是每個稍有文化(的)民族在其進化初期必然有的發現。而且那不是只用「詩歌」二字所能概括。

  技巧,在詩歌中無論如何是居於次要地位,(但詩無技巧便難動人)作者的純感與其人格乃詩之本質所在,不容塗飾,做作——世界上盡有不會寫詩的詩人。「今世乃惟雕章琢句、模擬、剽竊、淫哇浮豔之為工,而不知其所為敵——生以為之,徒為孔子之所放而已。」歸震川在明代末葉所說這幾句對當時流行的詩的評論,雖無特殊見解,卻是有志作一真正詩人的應該自覺審擇去取的箴言。

  所謂「大眾」之對象何在?廣大的鄉人,都市中的新式工人,還是一般的知識分子?「大眾」的含義是以數目為限?或以閱讀者為限?農村的男男女女,與濱海漁人的男男女女,他們對於生活的接受、支持、瞭解,已經不同,更不必以會運轉機器,慣於規律生活的新工人相比了。生活方式與生活環境各個造成其意識的差別,對於知識的多少,深淺,領受有別。那末,「化」之滲入,「化」的程度,怎能齊一?一般文藝作品談到「大眾化」尚難有確當解說,何況詩歌。

  宗教——歷史——詩

  如把上列四項新詩要素(?)——即如何方是新詩的淺明要素去掉,更有什麼可以立刻答出的新詩特點?

  大眾化,

  大眾化 記得抗戰前兩年,滬上各文藝刊物有一時大家起勁討論文學作品的「大眾化問題」,議論紛紛,例證爭出,然而下列幾層便難得結論。

  因此在落寞中的新詩,愈來愈像被人漠視,愈來愈減少淩厲發揚的精神,甚至在新文藝中漸漸的向幽暗的角落隱沒起來,難與他種文藝爭顯身手。

  三

  因為不易把什麼是新詩標明,指定,於是這些年來竟然極少看到討論研究的文字。(新文學運動的前幾年中還可讀到)

  去掉什麼只是消極的解釋,非積極的建立,只是說明其不同,並未指出她的特點。於是:

  即以此說證之西方偉大詩人的作品,其外形縱有如何不同,「本質」上何嘗相異。以十九世紀兩個特殊作者如……與惠特曼而論,一則寄託於感覺的奇異境界,一則放行于質白描繪之中,雖然才力不同,風格迥別,然其強度的憎愛,熱情顯露,若羼入絲毫虛偽,浮薄,豈能令讀者觸感切至,激起共鳴?

  分行,

  分行 太不健全,太無邏輯的條件,根本不必提出,否則北平「王麻子」每天出售鋼剪的「日記流水賬」,青市直接稅局列舉佈告的「收稅貨物表」,難道不是「新」詩?高高低低,長長短短。有數字,有名目,真正分行清列,你說是否?

  其他,如小說、戲劇,甚至散文、小品文,都比新詩發展得快,成績優良。獨有這在本質上,形式上,近乎「置之不論」的新詩,呆在冷僻孤獨的暗道上,至今仍然得摸黑走道。偶而有人摸到亮光閃閃的地方,就算摸者的佳運,當然須有他摸的巧妙,摸的在意,思想上與精神上的倍加努力,但,仍然須在暗途上摸索。比文藝的其他「部門」明光高照,目標清顯的情形迥不相同。

  你說「新詩」易於瞭解,多少舊日老人,他真不易明瞭,就是把著名的新詩請他細看,他也搖頭,不懂得這算什麼文字。這「瞭解」的意蘊與「大眾化」,一例太抽象了,太無一定的界限了。

  以文藝在各時代的形式比較,時代的服裝時尚,並非近于幽默的取笑。因為需要即造成多數人的歡喜;因為歡喜遂變成不可阻遏不能打消的「時尚」。

  不需繁征博引,有我們古代詩歌結集中的《大雅》、《商頌》、《魯頌》、有希臘的史詩,《奧德賽》與《伊裡亞特》,試一誦讀,當可證明上述的意義。

  上文所說,自古迄今詩的外形變化層出,然詩的「本質」卻無變動。因為本質有變便不是詩,或是「偽詩」。中國古代偉大評論者,給詩下過四個字的清切定議曰:「溫柔敦厚」。儘管後世說詩家萬語千言,並不能將此簡語打倒,雖分析過細,解釋詳深,然與此四字也絕無衝突。「詩教」所在,總是想借豐美的有節奏的巧妙文字表達人類的誠感,不拘什麼主義,何等手法,失去此旨,即勉強稱之為詩,亦非「上乘」。這四個字的含義明白親切,但細加尋思,第一個問題還不在詩的形象,而要追究到詩人的真性情。如一刻薄寡思,滑偽機巧的人,縱會用韻,擺字,有聲有色,既富詞藻,又擅安置。長篇短作居然像「詩」;也許以其才智博人贊許;更擴大點,或可造成風氣,衍為宗派。但,如詩中無這四字的素質,至多是擦胭抹粉,會得「咽視媚行」、「爭顰善哭」的裝點,與表面的文詞取勝,以言「真詩」相差懸遠。二十年前自沉于水的王國維先生,為人忠篤,在其一生著述中,即評論文藝也絕無攻擊個人之語,獨在《人間詞話》上,因論討歌源本作者性格,遂以龔定盦的《己亥雜詩》中之一:

  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
  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

  三者合一,在初民社會中難得有明確的分界,其內容則具有「情緒的揮發對大自然的崇畏,並且記述他們族類中的英雄與領袖的功烈、奇能,藉容易旨,……傳記的合韻語詞表達出來。」

  「置之不論」頗似從新詩興起的數年,一直至今的情形。自然新詩的產量仍然不少,也許寫者最多,成績最少?偶有幾位博得讚美的作者,其成就的特點各有所在,與上列的四個條件並無太多關連。

  詩,看得太易,企望省力成功,勢必墜入這幾句話的陷阱莫能自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