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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批評的我見


  中國以前的文壇上,只有種作為個人鱗爪式的觀察,而無有所謂「文學批評」,這也許是由科學而來的新精神,「文學批評」,乃隨了近幾年來新文壇上的創作與介紹的波浪,在後面助著「翻瀾」。我常想古語上說的「人生不同各如其面」,況且比著僅有五官位置,顏色黃白更為精細神秘,與難以瞭解言喻的思想,以及由思想的反映,倒流,醞釀,發洩出的文學作品,若令我們去如抽絲般的一絲不亂,如對著鏡子,使之有毫髮可數的程度,而去批評非我的作品,其結果只有「不可能」。其實有時作者將一篇稍為稱意的作品,趁一時的感發興會,寫了出來,及至手倦心移的時候,或者他日重行閱讀的時候,假若令他自己將作品來加以精密的解析與說明,這也是「不可能」的。我常常有這種經驗,不知朋友們中也有否?

  從更深邃的一方面說來,文學作品的產出,的確是富有神秘性的。所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所謂「妙手偶得」,所謂「乘興杳然迷出處,對君疑是泛虛舟。」這等創作欲在「憤而啟,悱而發」時候,一切的功利論,目的論,在作者的心頭眼底,一掃而空,自然這也不論是寫實的作家,或者是浪漫的作家,當然一律有此同等的經驗。

  韓德曾告訴我們:「在我們中間之人類的批判的高等次序最是急需的,小而言之,至於極微在文學的生產與文學的試驗二者之中的距離,而且,更小而言之,因為文學本身的原故,精純去作出這些高明結果在文字的領域以內,此即為批判的才能與習慣是假定可以擔保的。」(見Literature its principles and problems)

  若照這等說法,那末要Litrerary Critiaism何用?

  至於其他如以客觀的純粹批評,視為文學批評最適當的工具,在我個人也不敢認為妥當。本來「客觀」這個抽象的名詞,是很籠統的,沒有什麼嚴格的界限的。譬如我們在夏日的夕陽欲墜的時候,去看那明光閃動的彩霞,忽而由金黃色,變成赤紅色,或者忽而遮卻日光,又迅速地將日光閃出,我們只有去賞鑒他的美麗的變幻,與由他的美麗的幻變中,給予我們的種種感動的印象,如在這時,我們卻想去用絲毫主見沒有的經純煉過的靜的心觀察他,不惟不能,而且太不成話了。那只有科學家是如此。向來科學之智慧的鍛煉與利益,比快樂為多。馬太亞諾德曾在他的名著《文學與科學》(Literature and science)內,特別去用力說明文學何以有別與超出科學的所在。我想上面所舉的例子,就是最相宜的一個。雖說批評者,負有新鮮的指導與解釋作品的使命,但如果批評的文字,一變而成了處處須用科學的解釋——純客觀的解釋,我以為除開其他的關係不論,即由此可將作者的內性探索得到,也是不容易的。如批評文學的最簡括兩句話「科學與物象相伴,文學與思想相伴」,可知思想是多麼不易捉摸得到,把握得住的東西,如利用科學的方法如以此求其他的真理,適用與否,非我所願論及,而利用科學的方法,去尋求文學上的思想,真所謂「緣木求魚」,不過文學究竟是時代的產品,文學批評的進行,也應相隨而有轉移,採取科學的精神,去整治文學的作品,則未嘗不是一種督促文學進步的要素。

  本來我不是對於文學批評作一種系統的理論,或者如這等零星的臆想,還可以說話自由些。末後,我還有一點意思,願意去申敘的,就是人類的情感,原是最奇妙不過的。一切由反映,由深邃與廣闊的印象認識中得來的情感,人各有一種模型,不過總是活潑(dividness)與有威權(power)而難以用界限與有秩序的理性所可束縛的。尤其是以文學中的情感為流動而易於變幻。批評者非用極銳利的思力,透入作品的內部,難以把握到作品之生命的泉源,難以使大多數,無明瞭批評的觀念的人,得到利益。至於過於傾信用科學的方法,來規度文學的,以為如能用完全的科學的方法,則文學中的想像,情感,事實,沒有不可度量的,我以為不必如此費事。如真能瞭解文學的人,原不用什麼工具,即可直接與作品相融合,直接便判出愛與憎的界地來。否則以近代科學的發展看來,恐怕尚沒有完全可以探討出文學內的情感的秘處。那末,如專信這等方法,是最愚鈍不過的。

  文學只是「感動」的媒介而已,此外一切都不免是題外的余支,批評者只是在「感動」的範圍內,用明敏的眼光,去探求出作者潛在的意識,或抒寫他自己真實的見地,這便是最重要的任務。不過這已是不容易擔負的任務了。

  所以批評者的費力與勞苦,並不下於創作者,而且也須具有創作者的才能,雖然他自己可以不必去創作。

  只管作者過了創作期,未必能再去分解他的作品的內容,然旁觀者卻未嘗不可從風格、趣味、意境、思想中去找到作品中間的骨子。雖說當作者在一瞬間,將種種印象、種種難以言喻的感想在筆鋒下畫出,但既然惹人歌哭,動人惱憐,甚至於被人詛咒與憤怒,這總是作品中是有無許的生機,是可以值得文學上的評價的,而不是只同日曆、賬簿,左不過是物質集合成的刻板的記號。所以旁觀者便可以其自己真實的觀察,作一個interprerter。固然是未必能將作者原始由心中發出的箭痕捉到,但多少總可使他的旁觀者,閱之有點利益。

  創作並不是以求人賞鑒為目的,批評也不是只以指導創作的本身為目的。本來一個大的社會,全體都是用無數的鎖鏈穿成的,都是息息相關的,文學是人生的活動之一,雖然與教育,宗教,政治等,不是根於同一出發點,但與社會上的關連,與人類的情感的貫注,總是不甚相遠。某甲在夜半起而狂號,這未必不是我們全體的號聲,某乙在愛人的身畔微笑,這未必不是我們全體的微笑,——自然有人以為這是些神秘話,但仔細想來,人類中「彼」與「我」的界限,何嘗畫得如鴻溝一般的不可逾越。那末,一個人的作品,就或一方面說,不為一般人所瞭解,然終是自人類中產出的,即是這樣,批評者的功用,便在此中顯出。

  中國人有時可以說是最思想自由的民族;有時也是最容易受鎖鐐束縛的民族,在一切事上是如此,在文學上也何嘗不一樣。主義的爭論,與力求孤異的見解,總不是相宜的。世間的萬有,原沒有準則——不可變易的準則,只是各人所見不一,這倒無妨,但是文學批評是如何重大的事,是如何有明麗的導光,能以在黑暗中啟指出坦途來的事,現在中國的創作,誠然還是在風雨中開始旅行,而批評者也似未曾將其明麗的燭光找到。這不是學識的關係,大部分還恐怕是為舊日的文學見解的「習尚」束縛住的關係。

  「文學的批評,無論有哪種最後的價值,必在其方法與精神之中,加入哲學的成分——在文字的啟示中,作心靈的研究。」中國以前的文章,偶而有幾片沙礫中的珠磯,說到批評,也多是些微末無足輕重的話,如同「四始彪炳,六義環深」(《文心雕龍·明詩篇》)這一類的話,只是批評者自己去堆砌詞藻,於批評二字實難說到。我以為文學的作品有其背影,有其潛在的支配力,有其無窮的感觸,與思想的集合。總言之:即有作者的整個的人生觀在內,哪怕短得如泰戈兒的兩三行的詩,長得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與無論其為言簡意賅也罷,蔓延無端也罷,其中總是包含有一部分的人生的真實的哲學思想在內。由此可知批評者重在從這些地方著眼,能以一面去發掘出作者「內性的真」;一方面又可宣露出一己的見解,所謂「在文字的啟示中,作心靈的研究」,只不過是如此。但閱者且不要以為我是主張凡批評者除開思想的一條路子可走之外,如風格,如詞句,如佈局(Plot),如全體的結構(Whole Construction),便可以置之不問了。不過就真實的批評的本義說來,這些只是小節而已。

  我相信將來中國的文學批評者,現在已經在預備的時期了。我這篇短文,雖是如拉雜的記感的雜文一樣,但我熱切地希望將來的文學批評者,能將明麗的燭光,照在我們新文學的收穫的田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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