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批評的精神 | 上頁 下頁 |
「文學概論?」問題的辯正與答覆 |
|
慶麒先生: 來書到多日,因書中有「大概或許不惜余幅,容我發表一些意見」的話,故此待至《晨光》第四號將付印時,我方作此短文以作答覆。 至於我那篇文字上,偶然提到「文學是無時間性的,更不應用空間性去隔離分割」這句話,先生以為莫測「高明」以為「大概講國別文學史的實在多事」。我想講國別文學史誠然不必即是多事,一國文學有一國的國民性包含在內,我也是這等主張,但文學的綜合研究,卻實在是目前急需的課程;實是大學或專門學校教文學史及文學概論的教授們,應該細心研究的問題。無論研究什麼學問,總貴有比較,綜合,分析的功夫。從前研究文學,或教文學的人們,只知道講究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國家的文學。既不能有縱的連接,考較的塗術;又少有排比綜合的研究。固然以教者及學者的程度所限,其實總得算是局部的研究,而不能貫徹文學的全體。況且「文學概論」這四個字更是含混,因為只說此四個字,並沒有區別出是中國的,或是英國的,或是世界文學的概論。即退一步說,先生所主講的是中國的文學概論但也不能說我所說的「……更不應用空間性去隔離分割」為不對。——其實這個問題在中國今日也沒有多少人能夠知道,而加以研究,無怪先生以為莫測「高明」了。 這個問題,我的友人鄭振鐸曾討論過,我且引他的文字一段給先生看看。他說:「以前的文學研究,都是片段的局部的;知道一個人的文學,卻不知道他的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知道一個時代的文學卻不知道它的前回的來源與後來的結果,知道一個地方的文學,卻不知道他與別的地方的關係,他所影響於人的,或是他所受於人的影響;知道一種的文學,卻不知道別的文學的詳細。如此研究文學的人,對於文學不能有全體的統一的觀念。……譬如講到文學的起源,如非綜合世界各國的最初文學的方式而研究之,又怎麼知道他是從那一種形式起的呢?又中講文學的進化,如作綜合世界全體的文學界的進化的歷程,又怎麼會明白文學的進化究竟是怎樣的呢?至於論文學的原理論文學的藝術,也是非把全部的世界文學會於一處而研究之不然得最確實的觀念的……」 慚愧,我第一句向先生道歉的話,就是當我作文學概論文時,實不知先生即在中大為教授,更不知此書即先生與他人所綴編。因先生不自署名為作者,所以我當然不知作者為誰。初時因會見此書,我以為不合之處,便對書而下批評。後想看看作者為誰,卻只發見黃侃二字。及先生賜書,方悉此書之作是如此這般。據先生說此書非出自一人之手,且有劉黃諸位講究國學的老先生也有稿在內,而先生竟肯負大部分的責任,我實在佩服得很! 總言之:文學的統一研究,也就是我所謂「……更不應用空間性去隔離分割。」所謂世界的文學(World Literature)亦即此義。固然在世界上未曾完全通用世界語時,實行作文學統一的研究,未免有時感到困難,但這並不是大不了的事。現在通外國語的人已多極,況且有正當的譯本,不知外國語的,也可藉介紹之力,得一點世界文學的興趣。鄭君也曾如此主張過。不過講究到這等重大問題,恐非一般治文學的人所贊成且瞭解;而且牽涉到程度問題上去,所以我在那篇短文裡,並沒敢以此為絕對的標準立說,不過附帶一句,而承先生疑怪,我不能不少加敘說。 在大作中,所下的文學定義,先生不掠他人之美,聲明完全本于章太炎的文學總論和黃侃的中國文學史敘意既以為不敢如此「虛謬」,是學有師承的,我甚佩先生能實言,也就不再多說了。但章黃二君的文學定義,其不能令人滿意,我早在那篇文中說過,此處不再重複。至於先生說「講義:是止要聲明師承,正可輯眾人的長」的話,是另一問題我更不願多生枝節,加以討論了。 又說:「我們所謂文學的統一研究就是:『綜合一切人間的文學,以文學為主觀點,而為統一的研究。』並不必管什麼關於國界的歷史的關係」。 但我敬重對於國學有研究的人(如劉申叔);尤敬重所信仰的真理,況且時代不同,所說的話,自未必都完全無疵。章太炎所下文學的定義,雖經人辯駁過,以為狹隘而無當,而太炎的真學問著作,也不能因此即失其價值。一個人的見地,絕對不能沒有一點錯謬的地方,況且時代不同,更不必強為牽引。不過我們在今日而研究各種學術,可不容不明目張膽,作批郤導竅的說法,雖然或者我們的學問不及他人。先生以為我罵人,在一方面也可這等說法;但先生所舉的例子,如「俯服于舊日傳統的思想」「以虛謬之說遺誤後人」「極勉強,極武斷」「甚至於這樣教育的學生,都能明瞭其錯誤」這幾句話,即說是嚴重,然有一句是對人而發者否?我相信對於《文學概論》一書中下的定義,痛加攻擊,我自承認。如謂是對人而發,先生太量淺了。我輕易不願作此等文字,況與作者無一面識,又何至如此呢。 下文學的定義固然人各不同,先生不滿意于「文學是表現人生」這句話,誠然是略含混些,但先生以為「歷史是表現人生」則大錯了。表現二字,在文學上自有其用法,若說歷史是「表現人生」請自細思,歷史是講述比較人生進化之跡象的,(這句話是極概括的說法)其實真正的歷史,是要將社會的內部緒構,及其如何演進的歷程,與一切文化的過去現在的狀況,加以精當的紀載,與比較推論的觀念,可以看出人類進化的關鍵來,這方是好歷史,如H. G. wellg所作的The Outline of History就是一個好例。但勿論如何,以之與「表現人生」四個字相比擬,恐怕不合宜的。 況且治文學的,僅僅以此四字作規定的範圍,也不免窄狹,而意義也稍涉含糊呢。先生所僅僅要辯明的是沒有經過「摹仿」決不能創作的這句話,然「摹仿」之程度與界說如何?所謂Imitation究竟不是事物的終極。即退一步說;必先有「摹仿」而後方能產生創作,(此說之可靠與否姑舍不論)也不能作為「論其規矩法度使人可仿效謂之文學」。我還是武斷一句話,文學是每個人真情的呼聲,加之以藝術即文字——的修飾,及經驗的暗示乃有文學的創作。至於論文學,或研究文學史及文學概論等是用綜合,分析,比較,推論的方法,作一種學術的研究,說不到「規矩法度使人可仿效」上。定義之下,由於各人的見地,但也不能以己說為天經地義,不容人有所批評。這一層道理,先生研究文學有年,當然能以明白的。 一個人研究一種學問,發一種議論,當然自己要有自己的Standard但卻不是教每個人都來摹仿自己的。先生沒看清我所不贊同的是「考其源流正變著其文章廢興尊其條貫究其利病比較其得失以求為文之准的」這句話。「為」文之准的,都要這樣,那末文學作品到底是由什麼地方產出。由桎梏中呢?還是由墳墓中呢?先生以此「為文」之「文」字的定義如何,我不得而知。若說是將此「文字」等於「文學」二字我實不敢附和先生的說法。 「各尊所聞」,誠然是忠厚待人之道,但閉口結舌,完全不說一字時,字典中要「批評」二字何用。荀子正名,莊子齊物,惟求名之正,故不能不有所討究。至於齊物論中的話,是東方的哲學家的思想的片段,與此處所論,不可同日而語,我此語又未免得罪先生,但我想如此,我說到的亦如此,先生亦可原諒嗎?本想作簡短的答覆,但因落筆時,轍欲借此與先生作更深長的討論,不覺言之冗難。我想先生既在女高教授文學概論當然對於文學上有興味及有研究的人。在現在新文學發萌芽的中國裡,先生不可太持己見,或以為受自章黃諸師者,為萬世不更之的。 時代有變遷,學說有新舊,我竊願先生對我所言者,不必介介,本來一己所見所言,何能盡當——此後再作切實的研究,在中國文學界作共同的努力,則將來所貢獻者,正自多多。我們應當小心同力以護此未來的文學之花,先生其亦有意否?草草此複。 一九二三年二月十九日 一九二三年三月三十日《晨光》第一卷第四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