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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俄國遊記》


  遊記,向來照習慣上說,都以為沒有什麼重大的文學興味在內,即如伊爾文Lrving的《筆記》(Skotch Book)(前譯為《見聞雜記》),與其《旅行者的故事》(Tales of a Travoller)(前譯為《旅行述異》),可以算得在外國與中國文壇上久已馳名的作品。但第一種完全是近代式的短篇小說(Short Story)的風格,並不是遊記的體裁。第二種更是異常的浪漫諦克,也不能作為真實的遊記。他如馬可·波羅在中國的遊記,其所記述與政治、發明、風俗、商業等都有關係,而且不失為東西洋最先交通時的一本重要著作,但依我的私見,總說不到文學的興味上去。所謂只能教人以知識,不能教人以感動。

  至於中國式的遊記,多得很,一班舊式的文士,到處留名勝跡,以實現其出遊山川,增長文章的價值主義。但我們不是愛今人而薄古人,在許多的遊記中,筆記中,所可以找得的,不過是流連光景,感慨興亡,說幾句花柳參差,思古幽情,不著邊際的套話之外,更有什麼特別使人生純摯之感,與熱烈之思的地方?固然,我不敢說在中國難於計數的遊記中,沒有沙中之金,但評論起重新估定的價值來,好處說描寫景物的細緻,述說生活的狀況,反映一個地方一個時代的背影,再則是用情感發的筆墨博人讚歎,只有此數,更有其他嗎?也許我閱書少,沒有發現。(關於這個間題,也是考究與批評中國文學的一部分的工作,後來我想專作一文。)

  但真正有強激的,生動的使人可歌可哭的文學興味在遊記中,恐怕很少。中國最有價值的遊記,不能不推《大唐西域記》與《佛國記》了,這是一般人所常稱讚的,不過說到文學的興味上,我總感其不足。

  說到書中文學興味一層,幾乎到處都浮現著。這是由於作者原富有文學上的天才,而他的身世感遇,與他的哲學上見地,更能使他這本原來不是有意去作文學作品的書,而有文學作品的價值。單就這上面說,已是超出於向來的遊記之上。

  至於或入唯心,或入唯物派,那只有人的性質與其傾向的分別罷了。本來在我們這樣沉迷酣睡而又加上束縛紊亂的環境之中,只知「高談玄妙」,「遊心物外」的思想,實在說,效力也有限得很。不過人人更有其獨到的見解,對於一切不可強同,也不必強同,只要是真純卓決的,也就給我們以很多的受用了。

  至於書中在西伯利亞的見聞,與到莫斯科的調查,自然也有其相當的價值,我在此也不再多贅。

  至於書中關於現實的人生觀,他自己述說處頗多,其中有一段是:

  九日上午八時一切都已接洽妥帖,開車。……社會的實際生活,賣書買面,極普通,極平常,不如理論的深奧萬倍。粗看雖只見「黑麵包」一極具體的事實,而意味深長,要瞭解他須費無限的心靈之努力——。

  當使現實了然顯現,以立真理之世間的一方面,必須令理論的文辭,事實的名物服從于現實生活……

  自然作遊記,不是作詩,也不是作小說,戲劇,誠然不可必須求其很高深的文學興味在內,即或一點沒有,也無礙其本身的價值。不過這個範圍,究竟不可強定以為凡是遊記,即應該沒有文學的價值。

  自一九二〇年以來,紅俄,廣義派,馬克思制度下的新國家,早已引動了多少中國青年們的好奇心與嘗試心。近年中來往於西伯利亞鐵道上的,已不乏其人。但能找得出如這本《新俄國遊記》的作者的最初的觀察,與抱有真正徹底的目的冒險者,更怕沒有幾個。

  由這書中的敘述,從痛苦而轉入解脫;由悲智而趨入求實際的解決的人生觀,由其自敘上面,使人讀過,惹起量的感動!細微的激發!哦!現代的中國青年,只知趨名爭榮,東扶西倒,甚或虛偽,狡詭,你們肩上應負有何等責任?你們心上應燃起怎樣的火焰?你們對於日日切近的社會,應該取何等方法去解決?你們對於自己的人生,應該看作何等?這些問題,大多數人都置之腦後,只知嚷著幾個流行的新名辭,便以為盡了神聖的責任,而眼看著一切一切呵,都只有消沉下落,遲滯不前。哦!我讀過這本《新俄國遊記》以後,久鬱伏在腦中的感歡,卻不能自止地發洩出來。

  由這兩段的話中,我們當然可以瞭解他的人生觀念的何在。然而我卻認作者是由悲、勇兩方面得來的「餓鄉」中的食品。任誰都有個性,然而環境的包圍,與迫壓,卻任誰也難以脫免。多少悲哀,多少慘淡,都由此發生。而人生深沉的哲學思想,也是左不過由此為出發點。

  然而只就文學興味的一端說,中國千篇一律題名勝跡的舊遊記中可有此否?

  我這篇文字,說不到批評,也說不到介紹,因為讀舊友的這樣使人感動的著作,我在前邊已經說過我不能不說幾句話。

  我願從秋白這本書出版之後,可以因真純的感動,去引起多少年的「心弦共鳴」。

  我想一個人無論作什麼事,作哪樣的文章,動機是要考究的,要自問的。果然有「真」與「堅定」的動機,那末,不管走到哪一步,都可以。一個人的偉大而熱烈的精神,與其沉痛而堅定的毅力,總是造成一個真的人格的興奮劑。

  我同我的朋友,有兩年多沒有見面了。他那個怯弱的身體,竟然有大無畏的精神與魄力,居然敢在一九二〇年危險的時期中,向人人視為畏途的蘇維埃俄羅斯大踏步走去。而且他那一走,抱了深苦的絕對入世觀,卻用超越的出世觀的燭光引導著走去。我還記得在那年秋末的時候,在西城我們的寓所中,C君去同我與S君談起這回事,C君說:

  他這一走是決定了!……他為什麼走?他居心要往這條路上走!他的心意的羅盤針,與他的境遇的四圍雰霧,使他要定了決心走這條路!……他這一走,是抱了滿腹人生的苦痛走的,是從刻苦與煩悶的人生中,找得出一條死路;也可以說是一條生路……

  我們可以先看他的序言,中有道:……「我眼前的『陰影』,不容我留戀,我又怎得不決然舍離此地。」「『紅』的色彩,好不使人煩惱,我想比黑暗的黑,多少總含有些生意。」又如,他後面的自跋道:「幾世紀幾千年的史籍,正像心血如潮一刹那間已現重重的惡夢,印象稀微,何獨不因於此。人類社會的現象縈回映帶影響依微,也不過起伏震盪於此心波,求安求靜,恃生活力為己後援。一切一切都放在『實際』上,好一似群流匯合於心波的海底。任憑你飛濺臨空,自成世界,始終只成一抽象的空間之點,……」又「我這東方稚兒卻正航向旋渦,……必得血氣平靜駭浪不驚,又須勇猛鎮定,內力湧現」。又「如此非獨寂寞,雖或離人生『實際』太遠,和我的原則相背,然而別有一餓鄉的『實際』在我這一葉扁舟的舷下,——羅針指定,總有一日環行宇宙心海而返,返於真實的『故鄉』」。

  德國尼采有幾句話道:「我愛那自己的德的人,因為德就是希望沒落的心,就是射出的箭。」

  當時C君同我們談的話,大概記得是這樣。正在秋來泬寥的時候,滿庭中著霜而脫落的樹葉,簌簌作響。那時我們都覺得人生的問題,誰也要為他去領受些酸苦的味道。

  如這類的話,在書中可以找得出很多。總之他是由個人對於家族制,與中國的陳腐而紊亂的社會現象上得來的教訓。使他果敢地去情願投身火焰中而不辭。揮悲狀之淚,以代呼籲之心聲而去國。

  其實這本書,只不過是一九二〇年的秋日由中國起身到莫斯科的雜誌罷了。說其為遊記,為筆記,都無所不可。但我們要批評這書的價值,且不要看他觀察那時的俄國的現象如何如何,西伯利亞之路程如何如何,果使只在這個範圍中去著眼,也不過是本冒險的觀風俗而帶有研究性的新遊記罷了。我以為這本小小的書中,第一應著眼到秋白的人生哲學,第二當知道他此去的動機何在,然後再看其他的敘述。至於文學的興味幾乎處處湧現,這自然是他的天才的關係。如使換別個人,用別一種筆墨來作此書,或者也就索然了。所以我以為由這本遊記,可以得到兩種教訓,就是:

  一個悲勇的少年人的人生觀念的自述。

  在遊記中為最賦有感動的文學興味的作品。

  關於在這本中作者的人生觀的我的意見,姑止于此。

  像這些話,非自己有堅定的人生觀,與其徹底的內力的人,是不會說得這樣真切的。不過秋白的人生觀,所以傾向於這一途上去的緣故,讀他的遊記的前半段,可以明白。就是以他自己的境遇,自己的研究,為出發點。如下面錄他的話是:

  ……我要求改變環境,去發展個性,求一個「中國問題」的相當解決——略盡一分引導中國社會新生路的責任。《將來》裡的生命,《生命》裡的將來,使我不得不忍耐現在的苦痛,含淚暫別我的舊社會……。

  ……生命大流,本身沒有段落可以橫截它一斷;社會現象不可認識,有個性的應和響,心靈的動力不可見,有環境為其象徵……。

  ……這種最崎形的地位,瀕於破產死滅的一種病的狀態,絕對和我心靈的肉的要求相矛盾。於是痛,苦,愁,慘,與我生以俱來……。

  只有那垂死的家族制之痛苦,在幾度的迴光返照的時候,映射在我心裡,影響於我生活,成一不可滅的影像……。

  大千世界生命的疑問不必提起。各人吃飯問題的背後,都有世界經濟現象映著……。

  但正自未必吧!

  但他是個產生于文化發生地方的青年,他所以由以前以「性靈」「相當」與「唯心的厭世夢」中逃出的原因,他自己曾一一敘過。甚至他如何由避世觀而入於「二元的人生觀」,後又如何熱心於研究社會主義,以至於「刻苦的人生觀」離國遠去,求滿足其「內的要求」。據他的自述,可見得一個天才高越的青年的思想歷程。另一方面可見出中國垂死的社會現象,經濟組織的破敗腫膭,都有驅現代中國的青年,要求在「實際」上去求解決的方法。

  從這本書的第一頁到第三十五頁,完全是生活歷程的自敘,與感想的片斷雜記,然而讀了,比以後所寫的更使人感動,而慨歎。敘人,敘事,敘景物,處處由心中說出真誠之言,處處是為人生為社會所流出來的淚痕。自己的奮力,家庭的淒苦,親愛者的迷離的微感,都是極好的心聲;也都是真的小說。看過之後,要比讀幻美的詩,與構成事實專重描寫的小說,還容易受激刺些!這不是「實際」的文學嗎?這不是使「心弦共鳴」的文學作品嗎?

  ……所以虛偽的人生觀,虛偽的行動,虛偽的文學,久矣佈滿於陰沉沉的社會之上。

  ……人生是隨了時間之輪軸轉的,過去了,過去了,創造呵,變化呵,都在一刹那一刹那中的接續去。到今年,哦?果然有一本瞿秋白作的《新俄國遊記》出現於中國的文壇之上。

  「阿其所好」,恕我不敢當!但是這本沉感激昂,發於心聲的書,我不能不在此說幾句被人疑為「阿其所好」的話了。

  「心弦共鳴」,原是人類間應有的交感的現象,何況在我們這些由「時代」中造成的青年。歌也罷,哭也罷,毀也罷,譽也罷,我們在這個永遠流轉的大萬花鏡中,蜉蝣般的生著,天天被苦悶的呼聲推動著,時時為心靈上的慘痕波動著,果然連「心弦共鳴」的交感也沒有,「沙漠」真要把我們深深掩埋住了。

  「可是我就此告別。時候已到了。黎明和黎明的中間,我把真理發現了。」

  「世界是個地獄」(The world is a Hell)這是意大利詩人但丁(Dante)所明白指示我們的。明知日日在地獄中去過苦生活,然而不能不作且不能不努力以求出地獄的工作。「人生實難」,我們不能看輕這個「難」字,然而卻也不能因為這個「難」字,便中阻了我們心所願去的地方。哲學思想的引動,文學明光的導指,實際生活的搜求與研究,在這本書中所有的,如是如是。

  我取來寫在這裡,作這篇文字的結束吧。

  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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