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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三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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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固先生: 十二月十九號來函,收閱後,使我精神上添了無窮的快慰!獎譽和期望過當;一面使我對於自己研究的淺薄,發生慚愧!一面又藉你的話引起我努力的希望! 這筆寫來,止可以作為一時的感想,想你素來研究社會學,必更有高明的見解。我是因偶有所感便照我的直覺,報告於你。我向來不願多作這種議論,而且也沒有甚麼高深的見地,這或者還可以對於你研究的社會現象,有所裨益嗎? 近來主張「人的生活」的話頭,在報紙雜誌上,差不多比開放改造,是比較意義較深一層,而談的較少的第二流流行的名辭了。然我要獨標一諦,主張「真的生活」。這是我被虛偽的生活,所逼迫而擊打的反應。Tagore說:「『真』是無所不存在的,所以無論什麼事物,都是我們求智識的目的。」(見其Tbe Realisation of Beauty文中)這話非常確切。然而從科學上解釋「真」,已經難得很明瞭的定義,萬物由於分子,而分子直到如今,還是層出不窮,分子就是萬物本體最後的真實嗎?至於從哲學上討論「真」,古代空想的哲學不必說,近代哲學的新發明,都要立基於科學之上。科學上物理的「真」,尚在不能一定的時代,那末依據科學,講求哲學的精神上的「真」,更在何處?我的學識淺薄,對於這點,早已懷疑。但上面我又說什麼「真的生活」,那不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到底什麼生活是「真」?什麼生活是偽,然我對於這種空論,——或不止為空論——卻要引Russell論真實與虛偽(見其哲學問題中)的主張,少有證明。 Russell以為關於「真實」二字性質上的理論,不論如何,須有三條件:(一)論「真實」必容許真實的反面為虛偽存在。(二)「真實」與虛偽,必基於信仰,無信仰則「真」與偽不能成立,亦不能判分。(三)「真實」的性質,乃全恃乎信仰,對於外物的關係而成立。所以我先以Russell的話作討論的標準。姑不論「真實」的本體如何,要在先承認世界上是否有虛偽的存在?如果沒人說世界上沒有虛偽的人和虛偽的事,那末虛偽必有對象,——無對象不能成立——對象就不能為認之為「真」。這還是就淺顯比較者討論,若講究到宇宙的本體,萬象的有無,那是玄之又玄的討論,我們可以暫且不管。再就「真」與偽何由判分得這樣清楚,則信仰確為其樞紐,此在少明哲理的人,一思即解。至於信仰必非空無所有的說法,故必有恃於外物的關係而造成。我因為想到「真」的生活的名詞,又連類引證到Russell的哲學問題,以求正於你,想你也不能以我的前後主張,是自陷於矛盾的地步。 近世美學,還算可以看得去,實在他那段譯語贅言,我從前看時,就令我懷疑不少!我常想翻譯本有統系而詳明西洋美學史,只是卷帙浩繁,又加上我閒暇太少,譯時又要慎重,不願潦草將事慚愧!至今還未能下手。去年想譯那本Sense of Beauty譯了起首,後因他事耽誤下,也未得著筆。 爐中的火光;窗前的明月,都似表現出一種靜微而清潔的美惠來。想東京這時的天氣,不能像北京的朔風凜冽啊!匆匆的寄此,不能詳盡。 王統照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夜十點鐘 滕固先生: 新春快要到了!日本溫和的風景,想常常激動你精神的快樂!先此作複,望你客居的安健,與學業的日進! 王統照 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九日 文學,藝術,影響於社會非常之大,支配人心的力量,比一切都要加重。況且在中國這等沉悶,乾枯,委瑣,污穢的現象之下,我認為此二者,最是治療中國麻木病的良藥,想你也以為然。 接你來信,就燈下拉雜寫來作答,不能有什麼精確的理論,望為見諒! 我這次東歸,經過了數處地方,也有省會,也有別的縣邑,然而我比較看來,愈遠於都會的人,愈覺得尚有點「真」氣。譬如濟南,在去年的一年中,也算多少有點文化運動的萌芽。然一般回之而起的惡現相,亦不能沒有。在文化幼稚的國家與地方上,這固然是不可或免的現相。我們也無所用其悲觀。不過我以為國為什麼有文化運動?一般人為什麼要提倡文化運動?這四個字,自然是中國人現在人人應負的責任,原不必拘定誰有資格,誰無資格。但我以為無論是研究的,提倡的,總須先將這四個字認真認識一番,有種具體的見解,方可以「事半功倍」,不然「徒勞無益」,則時間,精力,俱有非常的不經濟。至於說借此四字的旗幟,作幕中的作用。我不忍說有這等事;我更不願說有這等事。光明的道路,原在人的眼前,我想有智識的人們,何苦盲著目向荊棘的荒徑裡,去作拾金的迷夢呢! 我離去我們風朝雪夜,圍爐高談的共同生活和那樣境地,已經十餘日了!我前日從別處回來,寄與你一封英文長信,想已遲到。不過我在近中由這個人類很小一部分的背影裡,得了無限的感觸,感觸到人生上去,哲學上去。連類而及的想到Friedrich Nietzsche的超人主張;Schap-enhauer的藝術觀念,Tagore的自我實現。又如中國古來的隱逸生活;狂士的放蕩生活,甚至一人生命的微末:如李太白因醉捉月墮江而死,李長吉因作詩嘔血,遂致夭折。這些人的學說,思想,軼事,為甚麼在我腦中,使我的思想,這樣紛繁擾亂?哦!我雖不是慧眼,但我觀察似這等社會,——中國的社會所表演出人生的生活,——中國人生的生活,遂使我不能不想到這些人,遂使我不能佩仰他們思力的高超,與行為的清潔。為什麼呢?因為我看他們,勿論怎樣,「千秋萬歲」後,目之為狂人,為浪人,為癡人,為愚人,甚至即使說他們是禮法之賊,社會之蠹,人類之仇敵,但我總不能忘了他們,因為忘不了他們的「真實」! 我現在對於文學,美學,都從事研究,只可惜心思紛亂,瑣務勞人,又加上學識太淺,不能有所心得,自覺非常的慚愧! 我沒研究政治學,我也不相信現在的政治,能以有若何巨大的本領能以作世界進化的唯一先鋒。現在的人,日日言改造社會,卻只是做政治萬能迷夢的太多。我不是說他們目的的不好,但我總覺著他們的方法及手段,有點錯誤。我們閒時,對於這個問題的討論,也不算少。況且現代社會的趨勢,也不用多所徵引。新化也好,舊化也好,我希望人們,一面盡力的研求科學;——廣義的科學——一面竭誠勇往的普及教育以及改良地方的事業。人的天才有優劣,性質有動靜,所學的學問,所為的事業,所有的思想,萬不能範在一個模型裡,這原是各盡所能,可以並行不悖,社會上也賴此得日進化。若一般人,政治萬能的迷夢還打不破,說一句笑話,到了「樹倒猢猻散」的時候,卻又何及!(我這些話,也不過信筆所書,為現在一般人的說法。至於依我的思想的發越,卻還不是這樣。) 我常與友人談及或偶爾零碎發表的文字,都對於中國人藝術性的薄弱,及研究藝術的缺乏,都可令人歎慨!我想人生不能止營機械式的生活和刻板的事務,必先求得精神上的滿足,和生命的安頓,然後人生之花,方開得璀璨有趣。科學,宗教,固然是可以利用厚生,與使人心神有所崇仰寄託,但科學研究,雖令若何高深,若何精密,而比較上總易使人生倦怠之想。至於宗教,在古今社會裡,都有一分的勢力,然末流所趨,多歸於迷信,虛偽,儀式,偶像崇拜之弊。——宗教影響于人心者,自有其正當之勢力,但現在的宗教,大都是迷信虛偽,聊以自娛的騙人工具,此事關係較多,不及詳言。——故欲安慰人生的情緒和提高人類的精神,當然要偏重到文學與藝術。——我認文學,亦為藝術之一種,不過其外延較廣。——你說美術和文學是二而一的,我很贊同。 文學上有名的創作,即作者無心于藝術,而自有其真摯的藝術存在其中。即如現代有名詩哲Tagore的詩,哪一首裡不是天然的、具體的、有靈思的繪畫和美妙的音樂。我們念著,看著,想著,宛同名畫佳音,在我們的視覺聽覺裡,映現顫動似的。——這不過舉其一例。我想凡有文學嗜好的人,說起來都當首肯。即如中國舊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及「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種感人的印象,與可興奮的技藝,還不是藝術嗎?反而言之,則無論何種的美術,如繪畫,雕刻,舞蹈,音樂等,或使人靜觀沉思,或以動作的聲音形態引起人情感,也都多少含有文學的趣味。所以「名畫可當臥遊」以及「音者生於人心」,由這些道理上,也可以見得出文學美術,二者相須,相應,相成的由來,是一個結晶體,而不可分離。中國以畫家兼治文學的,固有其人,即在西洋也是有的,不過二者以分功之故,多專其所長罷了!然詳細論起,則文學多偏重於內部的想像,美術多偏重在外形的表出,文學當流傳不居,雖無聲色的外形,而自有變化無端的力量,而美術則須藉作出之實體,以使人生想像的情感,此二者的微異處,然其有密切的相關,亦可不繁言而解。 我對於藝術的見地,淺薄得很!承你的厚望,自覺生愧?至於上一號《曙光》中的印度詩人葛拜耳的略傳及其詩之表像,雖作了好多字,但不完與疏略的地方太多,你囑我多作這類文字,我也是很願努力的! 我寫到這裡,我不能不恨中國人的性質,過於平庸過於怯懦。然恰又有與此相反的性質,就是過於浮張,過於誇誕。又加上古代制度的遺襲,宗法社會的高壓,遂致一般人優遊於齷齪卑陋的生活裡,不知自行超拔,度脫,非真實的生活,成了第二習慣。所說最講仁義道德禮教的文明古國,倒如今經過世界文明的淘篩,究竟剩得些什麼呢? 我們也不必高談玄妙,暢論學理,只就現在中國人的生活說。他人都說非人的生活,我以為簡直是虛偽的生活。不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總要至少含著幾分作用的意思在內。不要說沒有高偉光明的態度與事實,就是那點人類本能的原有性質,被了惡俗的陶冶;吃人禮教的鍛煉,非人化的傳染,惡俗性的熏浸,也都沒得一毫存在。不要說沒有真正的超人,就連昔時所說「慕義彊仁」的人,也不多見。且不論仁義二字,昔時與現在是有什麼異同的解釋。然曰「慕」,曰「彊」,已經是虛名浮誇,不能自信之徒。然或標以名,或趨以利,而總還可以立人有為的志氣,啟人的奮發。 可憐在這個風雨瀟晦時代的中國人,以及中國人的生活,不幸也同曾國藩所說:「所為涉覽書冊,講求系舊者同一非欺人之事!所為高談古今,寥寥自許者,何一非欺人之言!中夜以思,汗下如露!」我們不論曾國藩他這等覺悟,是否真實。然後在的人,恐怕連這兩句:「中夜以思,汗下如露」!的話,也不肯說。實則欺人之言,與欺人之事,我們不用高瞻遠矚,不用旁徵博引,即任聽一人之言,任到哪處,或哪一個小社會裡去觀察一過,他們那裡:「言之者不怍,信之者貴耳,轉相欺謾,不以為恥!」的惡現狀,令人可憐!可憫!我也不願多引證事實,實則引不勝引。不必說政客軍閥,都是「一丘之貉」,就是比較高明的青年界,馴良的安常守故,浮囂的棄業盲為而己學未得,為人利用,幾至到處皆是。 至於生活的苦慘,與凡百事業的淩亂,更不必說。總而言之:這等生活,這等生活的表像,還是人類的生活嗎?然根本的弊病,卻是在於人人以虛偽相逐,攫取利權,將「真」的一字,使同個人同社會遠離。卻只餘了幾個熱心的青年,憂天憂人,縱論橫議的呼出苦悶的呼聲!Tolstoy氏晚年所著長篇有名的小說《婀娜傳》中,至其的結尾時,稱婀娜因種種激刺,種種懺悔,在火車上自思:「人生之初,百苦俱來,互相詐欺,人不自知,猶可共度朝夕,一經識破,則殫思竭慮,欲得挽回之法,勢必不能!」這是婀娜將死於鐵道上最後的感觸。其實這一念明澄,便可澈悟不少!不過我們看到中國人的虛偽生活,若說是蹈海沉淵,自圖清淨,固然也是志高行潔的人。不過我總希望我們要從事實與鼓吹中心須排除萬難,創出「真」的生活來,使中國人嘗試一點人生生活的味道。所以改造社會,事大緒繁,合若干年的研究,經若干萬代的試驗,固然不是一放手即可成功,然而這等人心,這等社會沉淪下去,更要使人性墮落。但是要創造「真」的生活,卻要從哪裡著手呢? 我以為現在的人,都沉浸在虛偽的生活裡,所以萬端都無是處。有幾個真正覺悟的人,更有幾個能有Nietzche, Schopenhauer, Tagore他們的一部分的思想。大定「蹈常覆故」的,以為穩健,持重,不敢作不能作超群軼眾的思想與行為。低頭在犧牲的架下,願受屠刀的鋒刃,其實亦誤人不少。至於說什麼超人,什麼藝術的觀念,滿不瞭解。就是泰戈兒的自我實現,實是恢復人類本能的第一步,然而誰曾夢見?我不是空作偏激的言論,或希望人人都作超人,作狂人,都有這些不世出的哲人思想。但我不信中國的人才,竟這等枯寂,這等的銷沉,這等平庸,這等的不努力前進,安於虛偽生活,不知快快的斬荊披棘,走上「真實」的路上去。所以我寧讚歎因殉「真」而死的人,不願多見隨著穩流的波浪,過虛偽生活的人! 我也不再說了,我記得Tagore有一首詩,就將原文,寫在下邊。你看了,當能悟到我的意思所在。 我為什麼告訴你這些無謂的話?我為什麼在這個陰夜的睡前,不一杯香茗,一卷佳詩,自尋消遣,卻執筆畫紙的寫這些無聊的話?但我是受了思想的激沖,看著環境的可憐,使我不得不寫與你看。 我上月因事務匆促得很,草草的回了那封信與你,自覺異常的抱歉!好在我們還都可彼此諒解。後來我因事東歸,由曙光社轉到你的來信:知道《曙光》二卷一號,與前次的信,皆已收到。又讀過你的來信,使我生出無限的快慰與同情!文學與美術品,都一樣是人們個性的完全表現。人人以其天才的特質,經過學力與經驗的陶冶,所產出的作品,萬不能從同。這個人的詩與文,絕不能移用到那個人的作品上去。即如繪畫,雕刻,所顯出的表像,是作者個性的分剖。不要說:如牛普郎以十幾歲的童子,偷了牛布衣的詩稿,刻為己作,是欺人自欺的把戲。(見《儒林外史》)就是所謂摹王石谷仿惲南田的那種繪畫,我以為也是無聊,無益。 文學與美術,是人們心靈表現的符號,哪能說可以標榜他人,蒙卻自己的面目。所以「真」與「美」,是不可判分的。——然研究美學,也有一種非真實的美,不過所謂非真實,不是拘于物質的現時的真實,其實還不能離去人精神上真的範圍。——所以如你所說:「Tagore一流人的作品,我們開卷讀之,我們的靈魂,仿佛被他們的作品奪去一般。」這種見解,可見你對於文學的嗜好,尤可見真正的文學與美術品,都可使人感覺到雖「聲聞寂寥,而耳聽常滿」的程度。在不自覺中,便使心思靈性,都浸在他們的作品裡。所若昔時的老年人,不教幼小的子弟閱《紅樓夢》《西廂記》,這等消極的防閑眼光,固無足評論,那末也可看出這等文學作品的文學勢力來了! 唯民兄: 唐雋兄在一年前,便與我通信多次,作為神交。但自今夏日,我居家中,病了多日,重複來京,曾與他一信,未得回音。但現在是往哪裡去?在四川嗎?或是已去法國?——他曾來信有志往法研習美術——你與他既是相熟,可否示知他現在的去處,以寄凡君前閱美術是在上海現在又回東京了嗎? 哲學,文學,與藝術等,都有很密切的連鎖。你能從這各種學問中,綜合的研究,先立定藝術的根本,所見非常遠大,我很佩服你的見地!有一部西洋研究藝術的書上,我記得他論及美學上教育的效果,大意有一段說:「在人性的深處,是因為種種,而有欲望,普通就可以說是美。Beau-tiful——並且藝術一種的真實理解,與一種的自由,使他們重演到美學的情感上去,不過是借重這些無意識欲望的教育上與哲學上的擴張。」這幾句話,雖是簡短,然也可見藝術與各種科學,差不多都有關連,而哲學與文學尤其是連鎖的中心點。 你譯的Oscan Wilde的The Artist很好!我讀了兩遍,實具有優美與清切的印象,在我心裡! 你所說,「我們往後怎樣運動」,第一個法子,多開展覽會,尚比較易辦。第二個法子,多編譯藝術書籍,倒是最要急的著手處,然困難之點,亦如你來信中所述。我想研究美術的,大多數沒有譯述書籍的能力,這也是自然的情形。或者將來即有些美術家,也或許他們要「用志不紛」,沒有譯述的工夫。我以為這最好是由研究文學的和研究美術的,通力合作,尚易於成功。我雖關於美學的理論,少有點研究,但關於藝術的本身,可惜我也沒有多大工夫去學習他,這也是,我常常自以為恨的!但我抱了極端的熱誠,希望你們將來的藝術,突飛猛進! 你願意與我作朋友,討論這些事,我很喜悅!我們雖沒晤面,你那種志願,實可令人佩服!至於你的著作,俟美術美育登出後,再當細讀。 你作詩歌與繪畫分的簡單表式,自是無誤,美有關於哲學,科學,人生,也是自然的道理。我待讀過你的全文以後,再談吧。 二者之必須調劑,以求實現美化的人生,這是我平生的志願,也是我不自量力而欲從事的。我希望你們專心研究藝術的,要努力致志,以無前的精神,註定於此! 中國的文學的趨勢,——嚴格說還夠不上趨勢二字——自從五四運動以後,似乎少有點改革的動機,但多作為一種時髦學問的裝點品,很少去真心專門研究的。至於真正有點成績,恐怕至少還要待幾年以後,現在連介紹外國文學時代還說不上,真正有思想有價值的文學創作品更是寥如晨星。現在北京頗有幾個朋友,想專從事於此,這也是可喜的事!說到藝術啊,不要說有什麼偉大作品出現,我以為社會上一般人,連這兩個字瞭解的也怕不多,可憐中國人,不能有大哲學家科學家出來,就連文學藝術的事業,也是這樣委靡消沉,能不令人短氣!所以我曾說:中國人的生命之花,簡直未曾開過。 中國人沒有創作的精神,就連批評的精神,也還不能振作。這是由於學力與素養的淺薄,非從根本上想法救藥,是無能為力的。在西洋無論是文學上的批評,藝術作品的批評,非專家莫辦,且有終身去作這種事業的。中國各種學問,連引人向研究室內走的興味還沒有,你說「批評程度的幼稚」,還不是無可如何?但這一點,也絕不必悲觀,只要希望有真正的藝術作品出現,我以為那也就是有真正的批評出現的時候。 Willard Hunting tan Wright他說:「藝術外形的基本,是依次序,以達到感動的產生,而這種外形的反射,與我們的感覺,是有更多的內部聯合。」這幾句話,我以為確可將藝術作品與人生情緒相調和吸引處的真意義,詮解得當。我們由他論藝術外形的理論上,也可以藉此推論,而找出文學的旨趣來。實則文學藉字體,章句,節奏,描敘記述出人生的種種事實,種種情緒,與我們的內部聯合的感覺,是絕對不能分離而無關的。從前歐陽詢——或是我誤記——出遊,見有古碑,因愛玩其字體,遂至流連徘徊,去而複返,露宿其下。又如俄國小說家卡倫辛(Karamzin)作《麗薩》(Liga)一書,稱農女麗薩與一個貴族的少年相戀愛,後來這個少年棄之而去,她就投水而死,當時也震動了許多的人,有些人並且由很遠的地方,趕到書中所說的所在,找那個池子來憑弔麗薩的。(見我的友人鄭振鐸君,所作的《俄國文學發達的原因與其影響》)這類事實,在古今頗不少見。 我寫到這裡,我記起一段談話來,就是我前在《曙光》第一卷一號內,所作的小說《真愛》前曾有個外省的女學生,和我的一個友人說起,她說:這內中事實,大約是作者親經過的吧!不然,怎麼說得這樣真呢!慚愧得很!我那篇小說,確是事實,不過我替人家記了下來,但是作的實不見得好!由此可見,無論什麼文學和美術的作品,其中足以感人的,二者都有互相涵容的性質在內。德國黑格兒Hegle他主張藝術是表現到現象的現實的一個真,而這個真,是由於心意的產出「A reality that is born of mind」是要經過藝術的陶冶,不止是類似,且是最高的真實。 由此我們也可以見出藝術,簡直是藉著彩色,式樣,聲音等,赤裸裸將人生的感覺,感情,理解,想像,都從一筆,一畫,一個舞的式子,一個音調的顫動裡,表示傳達出來,反射到人的心靈深處,使之生喜怒哀樂的同情,起超越高妙的思想。這與文學的感人,大體說來,總歸一致。不過二者,表現的手段,與使人興感的變化,是有些不同罷了!然有志於藝術的,的確至少要具備文學思想,方可以使其作品能以有生氣動人,不然的時候,真可以止於作個「畫匠」。目為思想是文學的骨子而文學的思想,又是藝術的本質,不但不可分離,也是不能分離的。這等例證甚多,不能一一遍舉。 They would dropped die with very shame, They hold their heads high in the sky. Revolution in art在中國是現在須急起直追的事業。我那篇文字,是一種短評性質,簡率的很。後來有機會或能作一篇有比較而有統系有引證的文字再引申這篇不完的意思。我寫到這裡,我感觸到現在的中國人,對於凡百的事物制度,都要加上Revolution這個字。其實這個字,何曾錯了,只是凡作Revolution的事業,第一要有積極的破壞,第二要有消極的建設。這兩種關係,須同時預備同時進行。不然瓦礫去了,剩下沙泥,華美的房屋,連個堅固的基礎還沒有,卻待怎樣?所以我們想想這種事業——Revolution in Art的事業——我們眼看著中國藝術這樣消沉,不能不並力前進。且不論積極破壞的阻力若何,而我們消極的建設,直到現在還沒點基礎,令人為之失望!所以我們在苦悶中,作一種細微而熱望的呼聲,希望一般的青年,同來建設這個未來的藝術之宮。然而談何容易!你們的努力,我誠懇的相信,至少總有點適當的效果! If bamboos were made only into flutes, Because they are variously useful. 王統照 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一九二一年《曙光》第二卷第二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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