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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淺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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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曷為光曜而皎晶?山河曷為雄壯而幽秀?草木曷為蕃植而有色澤香臭之別?鳥獸曷為俊偉而具毛翮飛鳴之用?斯胥人所易見者,非必有甚深征妙衍奧而罕譬者也。夫固各有其特殊之作用乎?亦美之一端所表麗已。 世界之為義,微眇奇觚,非一言所能詮釋而勿誤者。造物者之範摶,此星球於廣漠之野者,歲冀不易知,真理不可校,於是天地位焉,人物生焉。寶藏以之興,庶物以之蕃,蓋曼衍連延,忽泯膠葛。其始非易知而無其畛也。然其來果既始乎?其去果無終乎?斯皆關於哲學科學上之重要解釋。姑勿論己,然茲世界雖未始有封乎?雖未始有常乎?而必有其所以運行創造之理在。其理唯何?曰:惟美。故大宇之內,人生之繁,品物之賾,分辯競爭,未可一一數計而指說也。利害之端,勝負之數,精於算者難於計矣。顧有一字可以葆光而正其所處,則亦惟美故。 (一)無私的快感說;(二)高等的快感說;(三)擴充的快感說;(四)永續的快感說。四者其理論各長,而義誼非一。第(一)說以美為普遍,非獨私於一人一物。越乎物表,而遠於利害,即謂美者。為「人心同然,無所適而莫不通」,即如觀紗畫,如聞廣樂,自不知其眉飛色舞而神恬意化也。其第(二)說以吾人之四肢百骸,其受外界之引動者,未必皆屬全德而優美也。即吸煙草者,以臭味而生戟刺;食肉食者以油膩而致朵頤,斯皆劣下之快感,非所雲與美也。故以感觀之高下而判其美惡。第(三)說則就空間而立論。謂美者能廣行至於無垠,亦無所限其始雖由感覺而動愉快之思,其後則充暢於靈府,而適義以活身。苟違此則,其於美也誠相去不可以道裡計矣。第(四)說謂美雖由外鑠于一時,其後乃稟回疏淪,油然不移。如蔗根之餘,如橄欖之味,即匱退于一時,終紛回於心曲也。凡茲所述,舉其大者,他之諸說,因人異其辭,家一其緒,究而治之,尤難於會心而澈悟。即是者為美學之根柢,可明美之本性,所以有異于他學者也。 美學之在中土,雖未成專究之學科,然先民之所創作、典度文化之所遺留,匪無鱗爪之可尋。唯至今日而期討其原委,布其條理,誠非易事。即在歐西,其能成為專門之學科者,亦近百數十年事耳。美學之語源,出自原希臘之Aesthetikos,訓為感覺。至十八世紀中葉,始漸為獨立之學科。有德國某學者著書論感覺之事,悉以美為旨。其後Aesthetica一語,遂移為美學之專解。故英語作Aesthetica,德語作Aesthetiek皆根於此也。 美何物耶?其定義為何?抑具若何之質力而言,足以彌綸萬有歟。欲答斯問,非片言所能盡。蓋以美學者,可以為准矩而非能言詮者。如治數學者,可示以計量之多寡,函數之盈朒。治理學者,可晰以物質之化合而聲電之動靜。斯皆言可立解而迎刃無餘者也。若美學則弗然蓋美者,超越物表而涵于玄思,非藉形相名體之模則。所可與言者,其美之對象。固可以言說而示之。如繞梁之餘音、神妙之圖畫、精巧之藝術為人所聞見者,必由耳目以達于心思而啟發一種不可思議之愉快。若求以舌筆而寫其真美,亦勿過描繪丹青之高妙、律呂之調和,製作之良楛而已。若是之言詮已落真美之下乘,而非其第一之義諦矣。斯非治美學者之所應知者乎?以如斯不熒於物不殽于名之學業,豈易言者無已。茲就擇其發源與大旨言之,聊供學者研索之途徑而已。 美之思域,所包廣漠。天地之自然,人生之思,考妙巧之創造,萬物之變化,是皆附麗於美而無可能外者。然大別可分為二者,曰天然(Na-ture),曰藝術(Art)。所謂自然美,即宇宙之生存、風雲之動盪、禽獸草木之長成,是皆不藉輔以人力者;藝術美者,為由學問與技能所成,而具有審美之思想者,如宗教、科學、道德及建築、繪畫、雕刻、音樂、文學、演劇、跳舞等皆是。而藝術美中更可分為有機體之美與無機體之美(Organic beauty and inorganic beauty)。二者之為用在美學上有同一之值,唯自美學之發達言之,則在文明狉塞之時,自然美之度高於藝術美。後人文日進,創造日精,凡可以化神而騁心者,月異而歲遷。斯藝術美,乃普遍于人群,自然美不得不退處第二位矣。 蓋聞美學而以感覺專訓者,以人性具有理性(Reason)、意志(Will)、及感覺(telepathy),而以理性之鵠屬諸真(Truth),意志之鵠屬諸善(Good),感覺之鵠屬諸美(Beauty)。既有倡之者於先,遂沿用而莫能改。 溯美學之發源,在泰西其來已久。若希臘古時柏拉圖(Brato)、亞裡士多德(Arestotles)及蘇格拉底(Socrates)亦有其一部之研索。其後紹述者,未乏其人。然美學者最精奧之學也,故其進退亦以當時人民哲學之思潮為標準。希臘、羅馬之世,為哲學思潮鼎盛之秋。迨至中世,基督教奮起而哲學式微。斯未臻精研之美學,亦如爝火乍現,旋即銷爍。爰逮歐洲近世文藝復興時代,凡百學術咸欣榮怒茁,而斯學亦勾萌漸達,有複生之緣矣。 歐西學藝,有英德兩派之對峙,即茲學既復興以後,於是二國之人士,其研究者亦遂分途而異趨。蓋英之洛克(Locke)、霍姆(Home)、哈乞孫(Huteheson)諸學者,皆經驗派;而德之康德(Kont)、哈德爾(Herde)輩則專攻劘于索理之塗。此數學者,皆可為各國研究斯學之巨擘。而代表其精神者也迨及近世若黑格爾(Hegel),若斯賓塞(Spencer),若俄之著名社會學者陶爾斯泰(Tolstoy),皆當世之卓卓大家。而對於斯學有所專述,是則美學之在泰西,近數十祀,所以緝熙光明之由來也。試溯斯學之來源悠永如彼,而其研究者又勼爭如是。是以欲判其果因,而闡厥途徑,則言之孔長,亦難於述。茲下所言者,蘄能概言其質性,而知其為用何若耳。 莊子不雲乎,「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斯言者,誠論美學之真諦哉。夫號物之數曰萬,動靜有無,舉足為人生之娛境。人事百端,究倪未可,而人生之存在,亦惟有所以恬愉其境遇而慰勞其心思者,故能無厭倦之時。斯何故哉?亦唯美之為物無所往而弗寓觸於人之耳目;于自然中,使之悅懌而生高潔優好之情志,浹洽於事業,而永言於表彰其功用昭昭,豈片言之所能彈述,然為民性所弗可一日離者則可,為定論也。 夫美之根原,所以極動於人之惱府者,由於外物,抑主於內心,誠非易解。然如理想說(Idealism)、現實說(Realism)則屬客觀的美學。而情緒說(Emotionalism)、快樂說(Hedonism)則屬主觀的美學也。 同為人類,必具有一種之靈性。此靈性即心理學所謂知情意之括屬也。抑又越三者而上之,此其所以明彝厚生知衷化物而不與他動物伍也。然此靈性之誘致,而俾其能感通作用,則唯諸吾人身體上之各感官,以其聰明嗅味觸之功,能導外圍之色聲香味,及凡百物事,而達諸腦府,引起此人之共具之靈性。而應呈以愉快或厭煩、容納或排除之,變動而知所別擇,所謂周身之外,牽天系地,凡與生相待之資,以愛惡拒受之不同,遂有左右美惡之攸異是也。顧靈性之所感受,其容納而快愉者,是為快感亦即美感(Aesthtic feeling)也。即吾心之所同。不期而先出外物之美而觸發者。如遇「目眩隕雜花,頭風吹過雨」,雖值繽紛瀟晦之時,亦能使吾心蕭然寥落,而生一種不可言說之感想;又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傷心慘目黯然魂銷之候,亦能使遊心假物和豫而兌於零府(此即悲慘美之一種,其說見下)。斯豈非猶應響景而桎於零台者耶? 要之,自希臘以還,事斯學者,鮮不以快感為其真確之義諦。所不易解者,此快感之在人身,為哲學之性質耶?抑生理之作用耶?是則自來學者所爭相摯訟,而究未得其真妥之詮釋者。抑快感與美感,雖言若相近,實非一物。蓋有其畛限而弗容淆言者也。如屠人者,以奏刃為快;貪墨者,以取賄為快。推而言之,戰士在疆場期以殲敵而吮血;盜賊者志在殺人而越貨,苟遂其願,斯中心之快以呈。是固非真正之感覺乎,然居其身在其地,其同為快感一也。豈若是者,亦得名為美感乎。從可知快感至如何之度方可為美感。是誠治美學者所當精心而窮,不易理其限別也。 右所述者其梗概已詳,而細晰之,則除美之自身外,若尊嚴之勢,能由敬畏而生美感者,是名為威嚴美(Sublimity beauty),由反象而映對者曰醜(Ugly)。他如詼笑雖無關大雅,然愉快之情藉,是以發生,如悲戚之境,履之而同情,是名為滑稽美(Camical beauty)與悲慘美(Tragical beau-ty)。四者於美學之價值上,皆不可或少。其醜與威嚴二者不具論。若滑稽美與悲慘美二者其感人之實力宏大而不可思議。如一行一言在足發人高尚之快感者,大致不出二者之塗。故優孟衣冠,曼倩詼諧,不唯形式為美,即凝神善性之功亦半出於是。至若人間哀怨之情,多麗於美而存在。若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國人變其俗,斯豈惟至誠能格人,抑亦有美感足以易人之心思耳目也。否則好生惡死者,人生恒性,夫豈樂於棄其嬉樂,而隨之哀號哉?是知緣情綺靡之思,盪氣迴腸之作,送君者自崖而返,別離者南浦魂銷,詩人騷士之什,勞人思婦之語,夫豈無謂之呻吟,亦天地間自然之美感所由極發而可見其朕,非緒使而物該者之所得藉口也。 歷來治美學者判快感為四端如: 夫美學之關於人生者如是。今我國人道德未立其基,社會未遂其序,人民憔悴而乏生機,創作窳劣而無精製,矧兵爭靡息,百業喪隳。而一二承學之士,榮心祿利,徒研故紙,少習改法之唾餘,略辨名物之訓質,即飛眉橫目,以偉人哲士自命。嗚呼!以若斯之國勢,若斯之人民,則莽莽神洲,誰複知此精奧廣衍之美學為人生所弗可缺之學問乎?抑誰肯拋心力耗精神而叩斯學之橐鑰乎?人之而生也,固若是其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終身役於衣食利祿外莫知他向,偶然疲役役不知其所為,此吾述斯篇竟不能不為我國人有餘悲也!(按:此篇述歷史及分類處有取材于徐大純君之著作,未敢掠美,故志附之。)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三日《中國大學學報》第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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