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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詩壇批評者的我見


  我在作這篇短文之先,有兩種要點,必須述明,然後再略抒寫出我自己的見地。(一)我以為批評事業,尤其是文學上的批評事業,原不容易,且為不可能的去舉出一種範疇,強人同我,但文學須與批評相輔而行,而文學中的詩歌,更不同於論文、小說、戲劇,則批評更須有提出商榷的需要。(二)中國自有人提倡文學革命以來,已經數年,雖多少見出一點發揚與努力的氣象,而詩壇的收穫(兼創作與譯述而言)極為薄弱。(雖是書坊中一本本的新詩集,新詩選等出刊的不少,但有可供真正賞鑒與批評之價值者極少。)遲至今日,始有此專門研究之「詩」出現。這等原因,固不止一端,而批評界的寥落,與少有真正指導者與提倡者,自當為其重要原因。所以我作這篇文字,一則抒寫我對於詩壇批評者的意見,再則望由此得引起批評界的興趣與討論。

  詩界革命,創作新詩,才過了幾年,現在人人差不多都認為這是當然的結果,已無討論的必要。即在這幾年中,有幾位研究詩的人,發表了好些對於新詩的創作與詩的將來的問題的文章,而且也有人曾專出過幾本詩集,但終竟沒大惹起批評界的重要的討論與批判,這不能不使我們驚怪了!固然,在中國文壇上,現在「篳路藍縷」的時代,多數人缺乏文學上的修養,尤缺乏對於詩的嗜好與神感,若說到批評,談何容易。然我以為在中國當代的詩壇上,我們一面既須努力開墾自己創作的田地,一面更須引起與要求一般批評者的興味。必如此方能使討論之花開得燦爛而繁茂。

  (甲)廣義的。願意去作文學上的批評任務的人,我想必多是富有批評的才能的,不過有觀察的精密與否的分別,遂至批評的文字,有的使人佩服,有的可發一笑。固然各個人的作品,自有其創作的動機與為何作此創作的目的。在批評者未必能搔著作者的癢處。但我殊相信,苟使批評者能以忠實的研究與精密的法則,去批評創作,即不能完全獲得創作者的內在的同情,但總不會有很遠的距離。且必能獲得多數讀者的同情與嚮往。不過這要看批評者的觀察如何了。

  本來在文學上的主觀,人各不同,作者一面,批評者一面,而多數讀者更不能有同一的目的與見地。但我以為人性殊不能懸隔太甚,莫泊桑的小說,人人都知其描寫人生行為與性質的深刻。歌德的詩,凡是讀者,多知其有高尚的精神與代表出偉大的人格與真理。其他凡文學上的作品,尤其是詩的作品,雖作者的感情,目的、動機,萬不能與非作者的人相同,而聲入心通的力量與興感,則殊不可掩。有批評者忠實的評論與正確的介紹,則作品的優劣與所代表的思想及其目的,必可有幾分的相似。於此須看批評者觀察的能力與才識如何。照詩的批評者的觀察的廣義說,我以為詩既是純為人生感情的有韻律的表現與沖發,則詩中思想來源的背景,還須得求之于作者的自身。凡作者的性格、年齡、家世、環境與其平日的理想及遭遇,都須有概略的知悉,則由其自身四圍的歸納的考究所得,而後其所作詩的思想,乃可「昭然若揭」。

  用此等寬廣與精密的批評法,不惟用之於詩,一切文學上的批評,都應如此。不過詩是情感的產品,而情感的發生,與其人的身世、性格等,尤有直接的關係,所以這等廣義的觀察,為詩的批評者不可少的。但是這樣理論,太偏于想像,作者既非批評者所熟知,則欲使批評者皆用這等精細的調查工夫,「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那不是言之聊為快意麼?我的意思,以為詩的批評家,關於此一點,可用一種歸納的法則,以作其批評上的根據。什麼是歸納的批評?即批評者,不要見了一首詩,即魯莽的作深重的批評。必須將一作品,其詩中的風格(Style),趣味(Stale)與人格(Personality),敘述或描寫的法則,以及情感是如何的傾露與隱伏,與作品中所包含的事物的表像,全數用深懇且精密的眼光去批評出來。一方能夠多少探得作者的神味;一方能給予多數讀者以明瞭的解析與觀念。果使批評家都這樣作去,我相信中國的詩壇,必有長足的進步。因歸納法的批評,是由外向內的。必先用細密的工夫,將作者的諸多背影與其所以作此詩的一切的潛在意識,完全由外象的收合,而歸到作品的內容中去。

  必如此則作者雖若何的描寫與假託,而作者的真性格必可發掘得出。莫爾頓教授,曾論文學上的解釋的批評法:「第一須要我們有描寫對話與偶然的事及性質等有證據的細目,在熟思的作品之下。……而如此情形,必由讀者與賞鑒者中而取出其批評之點來。」因不如此廣義的分析,萬萬不能將作品的全體分解出來。況且詩中所表現的情感與思想,是片段的,衝動的,更含有韻律的與音樂化的。即照普通以文學批評法,尚恐「挂一漏萬」,若用含糊與僅憑主觀而下囫圇的批評,什麼「氣格含渾」,「神韻飄逸」,「天外飛仙」,「人中奇俠」的批評法,固屬搔不著癢處,即如近人的新詩批評者,動輒「吹毛求疵」,好作他人一字之師的,也是毫無益處。因為批評與創作不同,創作者可說完全立於主觀的地位,(至於客觀的描寫法與敘述法另當別論)而批評者有時是允許主觀的參入,但最要者,還是用忠實的解剖的作法,將作品之優劣與其影響,以介紹于多數讀者為主要的目的。既不是創作者要借批評的言語以為輕重,也並不是批評者要利用他人的作品,以顯露自己的才能的。

  (二)批評者的藝術。

  (乙)狹義的。狹義的觀察批評,我以為也可以說是屬￿主觀批評(Subjective Criticism)的範圍之內。因為廣義的觀察批評,完全解釋的批評,是不易企及的。降格以求,則主觀的批評,卻也不可少的。不過此處所說的主觀,萬不可誤會為完全由於批評者的喜怒,而隨意亂說。例如蘇東坡的詩「春江水暖鴨先知」,後人批評他說:春江水暖,為什麼鴨便先知?鵝獨不能先知?此如「曲文周納」何異?那不過是「惡作劇」罷了,絕非真正的主觀批評。主觀批評是先要對於作品的內容,有深刻的明瞭,然後以自己的觀念與感動至如何程度,以及以自己的對於文學上的興感與嗜好,借此等為根據,為立論的出發點,以批評作者的思想與作品中的表像與作品的藝術的優劣。這因為我們要用主觀而知批評文學上的作品,必先明白自己是在一種什麼地位上的。每一首詩,或是創作的文學作品,從每個批評者看來,是有交錯的觀感,而不相同的。但最要處,須先將此交錯的觀感,投入文學作品的本身以內,然後去得到變化或獨立的趣味來。

  尤其是詩的批評者,若要對其批評的對象,加以一己的觀感的批評,則更不可不投入其中,必入之深,而後言之切,至於自己並未得到真誠的觀感,一見作品,即隨意用自己的遺傳的與傳染的主觀,來下魯莽的判斷,這是主觀的批評所不許的。一切事物,「見智見仁」,本不能先有定例,況在文學上,原為無定例與標準的,況且是詩,比較一切的文學,更片斷,更屬￿衝動,且包含的思想與情感,更隱秘與更複雜的。而豐富的呢。但我總相信,在一切繁複的事物中,亦總須有個共同的法則,在文學中,一種共同的感動,總不能相去甚遠。前人謂讀《蓼蓼者莪》一詩,其不涕淚者未有。

  其實這便是文學作品上的最大範圍的共同見地與感動。如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歌謠,必有一種安閒與自然的悅樂。讀《易水》一曲必動慷慨悲壯的思想。讀拜倫(Byron)的詩,必覺得熱情磅礴。讀歌德(Gcethe)的詩,必感到神思的超邁。雖是讀《蓼蓼者莪》的,未必些是孝子,讀《易水》一曲的,未必些是壯士,各人的性情,經歷,任如何不同,而由詩歌中——或由文學中,所反映出的最大的同情,萬不至於有極遠的距離啊!由此可見所謂在詩壇上的狹義的主觀觀察,雖可以批評者自己的見地,而對於作品的表像與藝術加以批評,但詩中最大的同情與最富有共同的興感,總不會淹沒的,失掉的。或者因批評者的主觀不同,對於詩歌所加的批評不同,而詩歌的本身,反可借著他人觀察與比較的力量,而更能見出他的優劣來。但於此有必先完具的兩種條件:第一須批評者先投入作品的本身中,有真純的感覺,而後依其主觀而批評。第二無論對於作品的感覺至若何程度,而抒寫自己的主觀,必須忠實純正。至於偏頗與無意味的頌揚,隨意的謾駡,當然失卻了批評的價值了。

  (一)批評者的觀察。

  說到詩的批評,則第一:先要明瞭詩在文學上地位與什麼是詩;第二:批評要有精當的觀察與其批評的藝術。然後對於詩的批評,方可得有正確的把握,不至流於浮誇,偏頗,恭維,謾駡之途,而入於詩的正當批評的軌道。

  詩在文學上的地位與什麼是詩,是互相為因果的。本來文學是人類活動——兼精神的與物質的而言——的片斷的影像,而為有藝術的文字所寫出的。文學當然是情感的擴延與集合的產品,而由此可以安慰人生的。實在我這並不是來作文學的定義,然而這種說法,總可以說是不至大為謬誤。那末,詩是文學之一,其在以上所舉的這個範圍之內,當然無用疑惑。不過詩與一切的散文——散文詩不在內——所以相異,而且必須在文學的領域上,劃出詩的境界來的原因,我的淺見以為一則以文體的形式不同,一則最大的分別,乃是詩有韻律的節奏的自然,由熱情中沖發而出,更多音樂化的妙用與感人的想念的。

  所以寇克(S. Cook)曾說:「詩是立在天然與結合中間的保守,詩的活動,在我們中的外部的快樂與精神上的世界。……」我以為他所說的天然,自是我們目所見的景象,耳所聞的聲音,手所觸的實體,神所感的想像。他所說的結合,必是我們由天然中得來的印象與我們精神上的感興,聯而為一,而後誠於心,形於吟詠,寫於紙上,便可為詩。所以我敢武斷一句話,即是詩人之詩,不論其表像是悅樂,是悲哀,是詛咒,是讚美,但其所以必作成詩的,就是要慰安自己,且可因此以感他人。借此種想像與有韻律而音樂化的文字,以慰安一己的精神,而發抒其不能不流露出的熱情,是為詩的所由產生。詩與戲劇,最易分別,(但詩歌劇自當另論)詩與散文,則稍有文學知識的,當然明瞭其判分的所在。散文能抒情寫景,固與詩同,不過散文多是有系統的,實用的多,文字雖極美妙,總不能如詩中韻律的音樂化的之普遍。本來詩與散文,在古時代,同發源於哲學思想的文字上的表現。不過到後來,詩的境域狹些,而散文兼包有實用與易於瞭解的功用,故而似乎已有顯著的區別罷了。但若詳細研究文學的發源史,則詩較散文,發生在先,此是東西各國所同的。因為詩的範圍很廣,在上古時代,自然兼有民間歌謠與片數的散文,而含有詩意者而言。

  這恰同於哲學上的胚胎哲學(embryonic philosophy),是一樣的。所以詩在文學上,自然是有最早且最重要的地位的。(我常以為在古代的人,思想較單純,言語較質樸,文字亦尚不甚複雜,故文言中,多有詩的意味。他日當為專論,以研究之,此處從略)至於所以詩在文學領域中占重要地位的原因,且永久不變的,我以為有下列幾種:(一)作詩的衝動,純由於人對自然界及人事,作情感上不可自已的應付。(二)因有韻律的音樂化的言辭,足以慰安一己的人生觀。(三)易與作片段的描寫與感歎。(四)作詩者除慰安一己與感動他人外,無其他之目的。

  文學的目的固然在於用同情來慰安人生與提高人類的思想及調節人類的感情,但若說到用最經濟的藝術與直接的方法來擔負這個重大的責任,在文學的領域中,便尤不得不推崇到詩的功能了。因為有上述的幾個原因,則詩人所以能有極隆重的尊崇與高貴的價值處,也可以想見。而詩在文學中的重要,更可不言而喻。

  批評者的藝術,應當如何,這是沒有一定的界限的。我以為文字的明瞭與意義的含蓄,這是忠實批評家所先當遵守的。但這樣說法,太為含糊了。再進一步說,批評者對於詩歌的作品,而為文字的批評時,不可太片面了,只知注意到一字一句的妥當與美麗,須先摑捉到作品的全體,而後再下論斷。不可太抽象了,僅僅用幾個豪壯、飄逸的字眼,而將作品的真精神與真意義來混沌過去。不可太省事了,隨意而書,漫無限制。至於文字須不可太散漫與太無文學上的組織。批評原不是容易的事,是應負有重大的責任的。有心因為批評而作文章,固然不好,而有時有深到的觀察,缺乏文學上的藝術,以致說得不周密透徹,使人讀了批評的文字之後,不能生若何感動,也是無益的。至於尖刻的言辭與偏激的意見,我以為也是不當有的。講到真正的批評的藝術上去,則批評者的人格化,是當然要有的。

  因為批評的妥當與否,且不必說,而缺少批評者人格化,在批評的文字中,既減少他人對批評者本身的信仰,更不能對於作品負有忠實的責任。所說批評的藝術,絕不是只知去講求作文章的法則與修辭學的研究,然多從藝術中,能看出批評者的態度來,也是不可掩的事實。所以我只將以上的幾句話——就是文字的明瞭,意義的含蓄與不可僅知注意於字句的片面,不可僅用抽象的名詞,以下肯定,不可太隨意作文字,不可缺少文學上的組織與趣味,以作一得的貢獻!

  我相信文學上的批評者與創作家,有同等的貢獻與功能,原是沒有畸重畸輕的分別。因為批評者既負有指導創作家的責任,更能將創作家的作品,精密分剖介紹於無量數的讀者。所以即有美麗芳香的好花,若沒有風與昆蟲的媒介,哪能結成好果,我用極淺露的話作譬喻,以為這是真正批評家的唯一功能。

  我們既以上述者,為不甚謬誤,則詩壇的批評者,自當分析省察,而審慎與精確的發表其批評的見地,以助詩壇的滋生與繁盛,其責任是若何的重大!在中國這等的文學貧薄的現象之下,創作的詩,誠然沒有幾首有很好的價值,但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則批評界的幼稚與浮淺,自須分任其責。至於如何作詩的批評,我實在不敢下怎樣武斷的主張。但我們若按照詩在文學上的地位看起來,則批評者的藝術與觀察,亦必須至少如我下面所說的我們方可認他為有誠意而有研究的批評家。雖然在創作者,固無意於取得他人批評的優劣,以為己詩的優劣標準,但我們既以批評為在文學界不可少的任務,則由商榷而可獲得良好的批評的進步,且由此有助於詩壇上的發榮滋長,那也是我們所切望的!

  感到中國文學界,尤其是詩壇上的創作與批評的寥落,而作這篇文字。本來詩壇上的批評是目前的一種需要,而且更有可討論的價值。我潦草地作這篇文字,既不暇考證學理,更沒有什麼統系,只合作一種參考與商榷的資料罷了。

  對於這個問題的商榷,我以為不止是在詩的方面的批評者,應當注意於批評的藝術,即其他文學的批評者,亦是須加以研究的。因為既是屬￿文學的批評範圍以內,批評的文字,當然也屬￿文學的範圍以內。批評能以指正創作的優劣與引導創作,以達於更高尚的境界,更給予多數讀者以充分瞭解的助力,那末,批評的文字的藝術問題,當然也要講究的。在西洋的批評家,他們的文章,多為當時或後世所傳頌,也是因為其有文學上的價值。即如中國以前的各種詩話、詞話及詩品等書,亦有多為前人所喜悅且樂讀的。因為批評是作者與讀者的一種橋樑,必有文學上的趣味的文字,而後能引起讀者的興會與探得作品中的意義。

  這也是理所固然的。不過我們看到現在的批評界——自然詩壇的批評更少,其觀察的程度不必論,而批評者的藝術,其急就與浮淺,是不能諱言的。也有有藝術價值的批評文字,而是少數中之少數了。實在現在的文壇,沒有什麼好的作品常常出現,批評一道,更沒人注意,間有幾篇批評的文字,已屬不可多得,若要講究批評文字中的藝術問題,不更是反使批評者畏難而不前嗎?然我想事實上這是不可免的。但詩歌的創作與批評者的力量,既有精密的關係,我們願意使得詩歌的創作,日有進步,則對於批評者更不能不期其有同度的發育。在此時,對於批評者固不敢求全責備,然求其日漸改進與提出可資商榷的地方,想熱心的批評者必不至因此沮喪了批評的勇氣啊!

  如何去作新詩的批評?的確是一個重大的問題,而且在我的思想中,以為極有興味。但我因時間所限,在以下只能提出兩種意見來,以供有批評新詩的興趣的朋友的先引罷了。

  如上所述的廣義的批評觀察,自非于文學有深邃的研究與精密的工夫,高超的天才的,是不能容易達到。然「取法乎上,反得乎中」,我們固不敢望詩壇的批評者,立刻達到這種地步,然而我們不能不深深地盼望著呢!

  關於第一的討論,若詳細說起,絕非數千字的文字所能盡括,而且也為本文題目所不許。於此處,我只好提出一種最簡當最概括的意見來。

  多憑直覺,且在心緒不寧靜時,匆忙中作的文字,其中疵謬,當然不少,這是要求原諒的啊!

  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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