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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中國文學的方法(2)


  舊文學實在是有不可數計的虛偽與無聊的作品,在內充數。我們如其願意用現代的精神,想由舊文學中,揀出可寶貴的珍品來,便不能不用一番篩撿的功夫。用篩撿的功夫,是為的將無窮的沙粒撿出,以便發現有真正價值的珍品。那末,不用判斷的功夫,怎麼會得有這種分別。再換句話說,現在去批評舊文學,不能不用一份鋒利的眼光,去作尋撿的功夫,若沒有此層努力,「魚目之混」,恐怕難於免掉。我們也知道舊日傳襲的批評,是可煩惱的,因為它的根本,是已建立在沙子上了。那些從古相傳的片斷批評的法則,已經不能使我們滿意。此刻如去作批評的努力,判斷的精神,是不可缺少的。不過這二層:——判斷的與主觀的批評——很難分晰,易於混淆。求之舊日文學的批評中,實不易得出個相當的例證來。因為他們所用於的批評方法,難說到界限上去,扞格與模糊之病,實在過多。但講究到判斷方法的應用上,鐘嶸的《詩品》,尚略可比附。因為他尚能求於勤搜廣覽之中,求得出一種比較的法則,與探源的議論來。雖然是語焉不詳,然尚具有大體,如其中一段,論六朝時的文學家道:「休文五言最優,辭密于範,意淺于江。」這類的話,現在讀去,也不能十分恰愜我們理想上的批評的方法。

  但這等細為比較,與判解明確的批評,確非只知徒事辭藻的文字所能見得到的。因為這等批評法,絕不能說是純粹由主觀來的,多少也有些判斷的意義。又如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雖不拘于批評一個作家,一篇文學作品,不類分派別,用很切合於造成意象的文字,去加以比擬,固然「鞭辟入裡」的一步,是說不到,而判斷的眼光,究不可沒滅。我們再看以後那些批評詩文集的先生們,亦知在起仗,對仗,比譬,頓蕩,聲律等等地方去注意,而加上以任意的主觀,是更不能比數了。看來主觀,原是要具有的,且也是勢難掩抑的。況且近代西歐的批評家,也有「純粹的文藝批評,即是純粹的自己表現」的話。那末,我們為何竭力地去排斥主觀的批評呢?須知主觀與純粹的自己表現,實在不可牽混在一起去解釋。所謂自己的表現,是對於藝術欣賞下得來的一種神感,由此突來的神感,引起自己的心理的表現。

  對於某種藝術的感受上,並不是讀了一篇作品之後,純粹由一己的偏見,任意非絕對的批評,所可比擬。如舊詩話中,有段很有趣味的文字,「孔文舉云:『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吾無事矣,此語甚得酒中趣。及見淵明云:『偶有佳酒,無夕不傾,顧影獨盡,悠然複醉。』便覺文舉多事矣。」這的確不失為一種純粹的自我表現的話,而且也不失為一種由比較其詩境,與自己思想的移轉的判斷批評法,至如清初有名的古文,小說,戲曲的批評家金人瑞,直到現在看來,固然有很多閱之令人快意的地方,而根本上他的批評法則,多以遊戲出之。至批評《西廂》,與《唐才子詩集》兩部書,尤無道理。自己並沒有真正的表現,而主觀武斷的話,到處皆是。更沒一點判斷的精神在其中寄託出來。再則例如近代穿鑿及強證的紅學家,去批評《石頭記》,徒令人閱後減少對於原書的興味,而惝恍無從。這都是受了主觀太重的弊病,而判斷不得其法。

  既沒有完全的文學史,又沒有多少專門研究文學——中國文學——上的著作,那些頭緒紛繁,範圍難定的中國類文學作品,更難數計,簡直令人無從說起,更不要說到怎樣去批評了。

  據我的想像,直接的寫在下面。

  批評方法,在西洋的文學界中,也因時代不同,屢有變更。古代不與中世相同;中世不與近代相同,這是因為文學作品,與研究文學的對象,都時時的傾向于更加精密完全的形態的關係,所以批評的方法,也由廣泛的變而為細緻的;由迂闊的變而為論理的;由主觀的變而為普遍的;由籠統的變而為分析的。這全是由於時代的轉移,及研究文學之進化的關係。我想中國文學的新批評的精神,當然也不能與時代精神,不連結而合而為一。不然那舊日的詁,釋,箋,注的工夫,已經比我們努力的多了,我們在現在的百忙之中,更何必多此一舉。

  批評主義,應用到文學身上,當然先要分清是現代的文學與過去的文學,這兩種的批評,有時難易互見,而絕不能用同一的眼光,去作此工作。至於內在(文學作品的)精神的發揮,特別風格的指示,與時代有影響的思想,作者的人生觀如何等等,都是文學批評應該先行注視到的地方。那是不論批評現代的著作,與批評過去的著作,是要一律的。至於方法的應用,也不能過於拘執,所謂「徒法不能以自行」,無論在哪種表現人生生活的方式中,都是如此。

  批評中國文學的方法,這不是容易說的,而且在向來是「汗牛充棟」的中國著作林中,去討論怎樣批評?即使有閒工夫,慢慢地細密地去搜集材料,討論方法,還恐怕有疏漏之處,當然我這樣匆匆忙忙的作去,其不妥或想不到的地方,必然很多。不過我是一種建議,並不是一種定案,將來盡可以有更詳密精進的方法出現,那便是我最希望而且歡喜的事了!

  所以此後我很盼望有心批評舊文學的同志,不要看輕了批評二字;尤其不要看輕了批評舊文學五個字。幾千年來在中國的陳舊社會之中,許多文人學子,用志不紛的去專攻文學,去考究批評,而因為方法的錯用,遂至沒有幾部有價值文學批評的書出現。何況在現代生活狀況複雜,多用腦力的環境之中,若再誤用方法,那末不越發使舊文學沒有露出真面目來的一日嗎?

  我知道用判斷的方法,究竟對於作品上是有多少的損失的,然這也不可一概而論,但看利用的手段如何。尤其是我們在今日而批評舊文學,是有採用此方法的必要。

  我常想批評中國文學的第一步,必先從整理的功夫入手,能將這些「汗牛充棟」的書籍,爬梳,鉤稽,分開整理,補正錯誤,理清門類,然後方可說到批評。因為這樣一來,批評者便可事半功倍。不過這等希望,刻下未必能完全實現,因一時還恐怕沒多人願去擔任這個工作。舊日的文人,多半是彳亍在傳統的思想之下,雖也有時有些獨到的見解,精深的努力,若將整理舊文學全部的責任,推在他們的肩上,說句武斷的話,當然難以勝任。

  我寫到這裡,苦思要找出一個例證來,忽然想到俞平伯君今年對於《石頭記》的批評,頗有點解釋批評方法的表現。固然在俞君作這等文章時,未必即想到一定用此等方法。不過在他的「左右逢源」的批評,與綿密的說明之中,於此方法,可見出特長來。本來解釋批評,要對於細節,對話,前後的連貫,人物的插寫的印證,事實的表現的確實,都須處處留神,連鎖而為一氣。然後方能見出一部著作的真面目來。

  於此我們可更得一佐證:凡是能用解釋法去批評的,必先具有歸納與判斷的兩種方法為其基礎。如上面已述過的那兩種方法,所以能用得好而不至流入魯莽妄斷的原因,卻在對某種作品有特識,又須熟識,考核與切實的研究過,方能用歸納的方法與判斷的方法,方能用解釋的方法,作通體的詳密的批評。俞君對於《石頭記》一書,可謂有至深的研究。即看他所發表的《後三十回的紅樓夢》,及《高作後四十回的批評》,可以見出他對於此書,在未曾作此文以前用過什麼功夫。創作固然是不容易,有時批評努力與困難,與創作相等;或者有時還要更費力些,更困難些,比諸創作。

  我們完全拿了批評現代文學作品的方法,去批評舊文學,是事實上不相符合,而要依據中國舊批評文學議論作根據,勿論古今人的見地不同,且是費了很大的工夫,從淩雜片斷的群籍中,找不到幾本真有價值的批評書。有這兩層關係,我們不能不另行尋創造的途路來,去作批評舊文學的較為利便較為迅速而有標的的方法。

  我且少說原理,但講到這個方法的應用上,在中國古書中,我一時實在想不起有這樣文學的批評著作。這等方法,萬不是從前那種逐回,逐節,屢批,按語的零碎批評法所可比擬。這是要將一種作品外表的形式,內在的生命,完全拿到文學試驗的工具中,去分析出合化他的原質何在;測量出他的交點何在;計算出他的乘除何來。固然不是有一定的公式,如物理,幾何那樣的不可移易,然而絕不是如舊日沒一點有組織的批評的方法所能夢到。中國文學,在舊日不會有過真正精警的批評,最大原因,卻是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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