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批評的精神 | 上頁 下頁
批評中國文學的方法(1)


  這個題目,我自知是過於重大了,恐怕不是我所能作得完全的。但我向來對於任何事物,都保持著一個批評主義:——自然不是獨限於文學——以為不論是什麼,我們立足在現代的潮頭之上,當然要不畏風波,不憚艱險的用澄明的眼光,判斷的意志去透視去判斷一切建築在幻影上的東西。固然宇宙間的一切事物,沒有不是建築在幻影的上面的,驚天動地的事業是如此,而所謂典章,制度,學問,著作,照更上一層的見解,去加以考察,也何嘗不是如此。不過我們既然生存在某種幻影之下,總是任管有何願力,卻不能破此幻影之綱,而飛空他逝,且是即不能不講求研究在此幻影下的生活的方式。與我們每日每時都有關的生活的方式,究竟不可蔑視。

  這是哲學上的實在論所由產生,而也是由一切一切的所由造成。許多哲學家,社會學家,已為這個問題,討論出好多的道理來。我在這篇文字中,不是去提出人生問題,加以邃密的研究,所以略而不論。但我相信我們既然生存在一種幻影之下的生活裡,同時不能不承認種種表現出的生活的方式,存在與我們有密切的關係。因此我們對於一切的事物,不能不用慧眼的批評的主義,去估定一切的價值,去求其更完善而日達于完美的地位。

  那末,我們對於文學也要持守著同一的態度,因為文學也是在幻影下表現人生生活方式的一種;而且更可說與生活上有每日每時更密切的關係。中國的舊文學,不能說是完全沒有價值的,況且幾千年來,也自有其悠久的歷史,更與過去的時代生活,有密切的關係,所以我們對於一切的事物,保持著批評的精神,對於文學是這樣,對於中國的舊文學也是用同一的態度。這就是我作此文的動機與感想。

  這篇文在以上抄錄下來的,差不多有三分之二。他的見識,與對於他以上所引證的詩騷見解,自然是不可多得,但是詳細推究他這篇文字中的見解,的確不是由歸納方法中得來的。他不將歷代的文學著作,全體合來,加細密的分析,而後舉出物色在文學中應該有何等特別的作用在內,只是一層一層的推闡著往外說,末後方加上幾句論斷,雖說也自有特識,然實在不能予我們以文學上物色的特點何在。這一半是由用六朝時流行的駢文文體,不能作詳細至深密的說明;而一方面也是批評方法,未曾用得恰當的緣故。我不是苛責中國古人的批評文章,但自來不善用歸納的方法,那是不可諱言的。

  這一種的批評,在應用上極為困難,且是在中國的著作林中,可以武斷一句說,向來就沒人用過。要說明此處所說解釋(interpretation),不是箋咧,注釋的那類解釋。此處的解釋,就是對一種作品的人物,特別的印象,佈局,主義,及其全篇的頂點等等,加以證解的說明,而表示其優劣,與藝術上應用的巧拙。絕對不是僅僅對於一種作品去注出一個簡單而浮淺的概念便算完了。其實這種批評法,是包括了歸納與判斷的兩種方法在內。更進一步說,它是立在批評之主要而精密的地位之上,對於歸納與判斷兩種方法,更加以周到的說明。我們知道歸納的方法,是用觀察與集合的方術,而求得出一種新的印象,由文學作品的本身,而判斷的。

  方法卻重在比較,鑒別,與論斷方面。至於研究與發現一個作品中人物與事蹟的關連,描寫與敘述的工夫,色彩的表現,與精神的密接,使讀者多得到一點細密與有組織的瞭解,那非用解釋批評的方法,是不完全的。我們要詳密的瞭解作品中全體的精神分析,與集合,以上的層次,萬不能缺乏。所謂解釋批評,就是使得判斷批評,更有些清楚的界限,與細密的解釋。就是對於細節上更多得出些疑問之點來。而在一般的通解之內,去觀察到那些細節的調和與統一。

  其次是用這些疑問所獲得的有結果的通釋,預備著去作寬廣的通釋的基礎。這種批評,細密而繁瑣,在極短的作品中,可以不去用它,而要去批評長篇大著的文學著作,非用這等細密的功夫,那是不能有完全的成就的。而且不用這種批評,是仍然不能逃出浮光掠影之弊。這種批評的方法,是近代的產物。在歐美的有名批評家,大半須利用這種批評方法。而在中國,還沒有人合宜的去用它,作批評的指針。更何況古代呢?

  近來對於舊文學的整理,已有人作出概略提議出來了,我因為一時沒有多大的工夫,能做長篇的文字,便先在此文中,將我一己對於批評舊文學的方法,約略敘出。

  解釋方法,極為細密,我在此段中,只說個梗概,貢獻出這點意見,以供從事此途的參考。他日有暇,還想專為這一種批評的方法,作更為詳述的文字。

  莫爾頓說:「判斷的批評,是由文學之特別片斷中,得來的領受到原理的適用。」然而不先有歸納方法,將文學中之特別片斷,搜集與考證起來,那末,如何能從一個整體的作品中去尋找得到原理的領受?例如我們要去批評唐代的小說,這兩種方法是要同時並用的。必須先用歸納的方法,求得小說之體裁的範圍,因為我們不能按照舊章說,凡是唐人所作的雜記之類,都是小說。如《朝野僉載》,如《開元天寶遺事》,如《妝樓記》,《嶺南述異》等,或記典故,或敘瑣事,斷斷不能稱之為小說。然則從甚多的唐人的小品文字中,去求得有小說風格與體裁之價值的,當然一方面用歸納的方法,從事比類,收集。一方面即不能不用判斷的方法,加以鑒別,分析。再就其比較有小說之相似的體裁的,也不只一篇,然而又不能不完全靠著判斷的方法,去從事分別個優劣,如《東城老父傳》,如《虯髯客傳》,《黑昆侖傳》,《柳毅傳》,諸作之中,再加以判別,而明其真值的比較。其次可以單就一篇說最有名的是《虯髯客傳》了,若要去詳細批評起來,除了歸納方法的應用之外,更須判明在這一篇中的特點何在。所謂那些特點,或是描寫風景,人物,或是一篇的立意所在,都應確實詳密的指出。如其中最精彩的一段:——據我所見——「……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鬥,酒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用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

  這段文字,雖是用文言寫出,而精神如現,且備有深意。用判斷方法時,最宜注意此等一篇中或一部書中之頂點。而且即就此一段中,加以判別,亦應用特別表現出原作者的精神的法則,而予以論斷。這也是用判斷方法,所應留心到的。

  而即就上面所說,也可明瞭解釋的批評的大概了。

  章實齋在《文史通義》中,曾有幾句話說道:「……韓退之曰:記事必提其要,纂之者必鉤其元,其所謂提要鉤元之書,不特後世不可得而聞;雖當世籍漫之徒,亦未聞其有所見,果何哉物?蓋亦不過尋章摘句,以為撰文之資助者。……故古人論文,多言讀書養氣之功;博古通經之要;親師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則其道矣。至於論其文辭,工拙,則舉隅反三,稱情比類。……」這段議論,在現在看去,不但不覺得奇怪;而且還感到淺薄。

  但在舊文學的批評中,能以這樣的論斷與見解的,已不多見。中國舊日的文人,很少有人能真正夠上批評二字的資格,即有其人,除了一二卓識者之外,大都不過是尋章摘句,作那種排比捋扯的工夫。章實齋所謂論文,多言讀書養氣,博古通經,親師近友,取材求助這些話,雖有些與近代的批評精神不相符合,而其意義,卻可以有相通之處。因為我們要批評一本文學書,是要對於其作品的全體,先要明瞭,而後對於作家的性質,風格,環境,與所處的時代,以及其時代的特別影響,都要全羅列於胸中,然後再加以自己的見地;自己對於作家的思想,有徹底的觀察,或與其他作家相比較,這樣再下批評,尚可不致有大的錯誤。所以章實齋這幾句平凡的論文之言,可以稱為中國舊文學批評的不完全的歸納方法。

  有些人以為判斷的批評,便是主觀的批評,其實這是錯誤的。原來判斷批評是Judicial Criticism,而主觀的批評是Subjective Criticism。其中的界限,是非常清楚,不能混淆的。我們看下面的話:「裴說云:『讀書貧裡樂,搜句靜中忙。』此二事乃餘日用者,甘貧守靜,自少至老,飽諳此味矣。」又如:杜牧之《華清宮》詩云:「長安西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尤膾炙人口。據唐記:明帝以十月幸驪山,至春即還宮,是未嘗六月在驪山也。荔枝盛暑方熟,詞意雖美,而失事實。又如《世說新語》有曰:「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揀金,注注見寶。」

  以及其他不可勝數的中國的文學批評,多半是一樣的籠統而武斷。固然也有極恰切而不可移易的,而大多數卻不能將作品怎樣有這等價值,與為什麼有這等價值之處敘明,其結果只可謂之為主觀的批評,不能冒充判斷的批評的名稱。所謂「判斷」,絕對不是武斷。須要有根據,要有修辭學與論理上的根本,要有鑒別的眼光,與精當的論斷,方能稱為判斷。要用此方法,必先對於一種作品,用歸納的方法,做第一步的預備,然後方可應用,否則至易流入用純粹的主觀而下武斷的批評之一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