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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荒」(3)


  「就是這樣,我們一起十一個從莫斯科逃來的中國人便隨著一個高麗人在黃昏的月下爬山。正當九月的天氣,北邊的冷度真夠勁,沒落雪,然而夜間走起來身體凍得直哆嗦。好在每個人把心提起,只望著安安穩穩到山下的河那岸便是中國界。白天在深山的石洞或幾十棵大樹後面的草叢裡藏身。嚼著帶的黑列薄,喝幾口澗中流水,望著慘黃的太陽發呆。

  「你想那一個『拉荒』的人不在外頭多少年?不是在那裡想不出生活的法子來,誰肯走這條險路!我那時什麼東西都沒了,只有身上披的一件破爛的粗呢大氅,所有的身分便縫在這件破衣的裡面。幾十張的美金帖子,全是在毛子國裡四年辛苦掙得來的。」

  他說到這裡,兩隻眼睛中仿佛有點濕暈,我想:他回憶以前的經過一定心酸!我靜靜地聽去,不好攙入什麼話,像看一齣悲劇,提起精神正要看到一個「頂點」。吸煙室中恰好有一位猶太的年輕姑娘彈批霞哪,音調是那樣的幽沉。月光蕩著銀輝在平靜的海面上晃動,船機軋軋地響著前進的節奏,幾個外國人在甲板的一角上也談得很起勁。這位秘書先生中止了談話,吸過半支香煙,才從沉默中又說起「拉荒」的故事。

  「荒,一絲兒不差。那一帶的大山如果不是有引路人准不會找出路來。什麼路?還不是崎嶇高下的尖石堆成的鳥道,又不止一條,剛剛借著月光辨清腳步的暗夜,東西南北是不能明白的。轉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有時在深邃彎曲的澗道中按步挨去,一不當心會被尖削的石塊絆倒。一陣風吹過來,樹枝子與落葉一齊響,衣服拂著高草更容易聽見動靜。各人口裡都像銜了一枚核桃,只聽到前面走的人喘氣的粗聲……在那時候,如果用手在大家的胸口上試試,准保都一樣突突地跳。分外吃驚的是野獸的嗥叫,猛虎,也許是野狼,野豬,從上面或山底下發出淒慘的叫聲。即時我覺得一陣冷顫,汗毛都像直觸著貼身的裡衣。月光下看不分明,遠山頂上獨立著一棵白樺,便誤認為是老毛子防守邊境的步哨。

  「一個黑夜過去了,第二天在溫暖的陽光下躺著休息。明明是十分疲倦,可睡不寧貼。我們全得聽從引路人的指揮,用俄國話與中國話同那個老練鎮定的高麗人問東問西,但是無論如何他不許我們這一群白天在山裡的小道上出現。

  「第二夜又是這麼模模糊糊過去了,照樣是白天躺在草裡。雖然還沒出山,可知道第三夜不等天亮過一條小河,腳踏著河那面的土,便逃出老毛子的國境。然而這段路最險,直到跑下高山的陡坡,在草地中要走兩個鐘頭。都是平地,河岸上的馬巡來往不斷,不比在有隱蔽的深山裡容易躲閃。

  「橫下了一條整個的心!大家一齊這樣想,誰不望著自己的國土覺得親熱。明知道即使到得那岸還隔著家鄉有幾千里遠,但是比起在這荒山裡偷生,那就是另一個世界。

  「然而就在這第三夜的夜半後出了岔子!」

  「啊!」我正聽得出神,卻不意地來一聲驚歎。

  「到底是逃不過他們步哨的夜眼!」他的聲音略略放低了,「也怪自己人,路近了,已受過兩夜的苦,及至出了這片荒山鑽在草地裡走,論理不用心急,橫豎不用天明准到對岸。一條平平的淺淺的沙河,從草叢中翹起腳來可以看見了,可是誰都想趕快越過這個危險的地帶。在勁風吹拂的草裡彎著身子向前小跑,不止是一個人,又是連串著走。在靜靜的夜中,衣服與草葉,草杆相觸,還沒有一點異樣的聲響?那些久在河岸上巡邏的馬兵很明白這類勾當,他們的耳朵也格外靈敏……記得清楚:那時的月亮已西斜了,幾顆大星在我們這群難人的頂上閃閃有光,偶而向來路望去,陰沉沉地找不到邊際的高山,如同一列大屏風,天然限隔這兩個大國的邊境。我恰巧在這一行的中間,壓緊了呼吸,不管有粗毛的草葉在頭面上拂著,盡力鑽走。

  「半空中飛過去一粒子彈,這是叫我們立住不動,靜待馬巡追來的暗示,你想在那樣的情形下誰也不能管誰,每個人的感官異常靈敏,盡有火彈的阻力也擋不住他們向前去的勇氣。何況事情已被發覺,又看著那淺流的河界就在不遠的前面呢。於是大家便不鑽伏在草莽裡面,迅速地向前跑,也不能挨著次序成一個行列。生命與危懼鼓起我們最後的掙扎力,即時便跑遠了。而同時從側面,後面追逼的槍彈也不向著空中施威了,向下打,打打打,高加索快馬的響鈴在我身後追來。

  「我跑在同夥們的後面,已隔得遠了,而幾十隻馬蹄也沖入草叢,子彈橫飛,我不能走了,向深草裡鑽進去,躺下,把身體付與不可知的命運。

  「冷,餓,困與恐怖,這時包圍了我的全身,電棒子從馬上照耀著,年壯的老毛子兵來回在草裡搜索……多深的茂草,在這一片荒野裡如北方的夏季的高粱棵,找到一個人的藏身處並非容易。然而與我同行的劉夥計因為腿上受了傷走不動,被他們捉到了。距離我伏的地方不過有一丈多遠,我聽見他挨了打的叫聲,與他們用皮帶把他捆縛在馬上時勝利的歡語。

  「他們捉到一個俘囚便回去了,沒再追索。我困極了,也許是嚇的精神亂了,躺在草裡便昏過去。及至醒來,看看月亮快落下去,四無聲響,知道同行的人們找不到了,河口,在這快天明的時候也不容易找路通過去。身上呢,那件內縫著金元票的破外衣早已丟了,一定是急促的逃跑中脫掉的。不過這時我對於金錢倒絕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還說不上怎麼樣呢!……若被捉去,又得住幾個月的監獄。經過尋思之後,不能在這裡久伏,只有踏著他們走過的叢草向前去。然而愈走愈壞,後來已經走到另一條路上。在曙光將放的時候,又爬入一個荒山的深谷。在冰冷的石面上拖著腳找路……

  啊!這難以忘記的一天!陰雲騰起,尖風刮在臉上添上一層霜氣,一件單薄的裡衣那裡能抗得住,更使我絕望的是轉了多半天找不到那條路徑可以轉到河岸去。坐在大石上看看腳底下的皮鞋已將鞋尖穿破幾個窟窿,抖抖地打著寒噤,一點力氣都沒了。忽然聽得山頂上野獸的咆哮,引起我求死的欲望,我一個失路的『拉荒』人找不到出山的道路。身上的列薄早已吃淨,與其被人家捉回去活受,不如葬在野獸的腹中……然而一轉念間想到家中的老人,想到一切,馬上便想不如自己投到大獄裡,無論如何,還有再出來的一日!

  「其實這不是同一的妄想。向前去找不清路徑,在這片群山中又向哪裡找回去的路呢?……正在毫無主意,忽聽山坡上有人低叫,一個中國人,他飛跑下來,啊!原來也是夜來同行的失路者,太巧了!我同他抱著大哭,那時的心景,即使再被老毛子捉去也還甘心。

  「有了同伴便添上勇氣,還是轉著想找路出山,圍著山尖走了一段,真是巧啊,又遇到兩個中國木工,各人背了斧,鋸,像是上山砍樹,彼此問起來,知道他二位是河間府人。向來是作木活,住在十裡多的小屯子裡。原來那個高麗人與別的同夥們早已過河住在他們那邊,卻派了這兩個人來到山中找失路的我們。

  「他們的路逕比高麗人還熟悉,不到一個小時很平安地越過邊界,到了那荒涼的小屯裡與大家相見……就是那頓午飯,我吃了三大碗的煮小米。

  以後我們走旱道到東甯縣,方雇上車輛往濱江,在我的叔叔家住下。等待了四個多月,被捉的劉夥計從大獄中放出,他再『拉荒』偷過來,我們聚在一起,才得重回故鄉……」

  這個故事說完之後,吸煙室的琴聲早已停止,只有三五個男子據著一張桌子喝啤酒,青年的秘書先生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得的感傷,不過時時歎幾口氣。

  我望著騰起一片銀霧的水面說不出別的話,只是問道:「經過這一次的冒險與苦楚,你還是很高興地向外跑嗎?」

  「回去算呆了兩年,我祖父——他七十多歲了,他誠心不願我再出門,我父親,叔叔倒不關心,我還是覺得跑路有意思。先生,你明白吧,我不是專說為的掙錢!所以我們的老闆領了這小小的東本之後,從煙臺我又隨著走上這條路。」

  這是我同大漢們談天的一段,在那熱風橫吹的海船上,他所給我的,不止是有深沉的趣味,也不止是覺得新奇可喜,從他的經歷中卻使我明白了所謂「老戇」們的勇敢與精神。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一種人生觀,去向遼遠的地方尋求命運。

  像這一類的「談天」打退了我在船上的單調生活。

  有時間我還可以另記一段,因為後來在亞姆司脫丹我又重行遇到這幾位姓魏的先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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