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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荒」(2)


  恰巧我住的房艙與他們的兩個房間極近,每當午睡後或就寢之前,我常常過去喝他們帶的中國茶。茶葉自然帶著,就是藤子茶壺囤也是從大網籃中取出來的。有時候他們自己向廚房裡提開水,把清茶泡釅了,我每次喝便盡兩大玻璃杯,比起那飯後的黑咖啡與冷飲來實在夠味!因此,我才明白帶網籃的好處。因為人多,他們從香港攜來不少的水果,一例地讓我吃。你們想:在那二十六七天的航行中遇到這些樸厚,勇敢,勤勞而且有趣的老鄉,我一道上真減少了許多愁煩。

  談起來,他們與我的故鄉還是相距不遠的鄰縣。他們不但是同縣而且多住在一個屯裡,不止多在一個屯裡;又多是同姓,同族,惟有一位王姓,一位劉姓是例外。他們去的地方是荷蘭的亞姆司脫丹。去的目的要往那邊去推銷山東繭綢與煙臺女工手制的花邊及桌布一類土產品。荷蘭,他們都沒曾去過,文字,言語亦不懂——雖然他們的每一位都到過很遠的地方,每一位都會說一兩種外國的應用話。惟有往這陌生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不錯,由煙臺領的護照,在香港找各國領事簽了字,還有通濟隆的介紹信,但在船上,他們不懂英德的言文,以及到意大利上岸後的行程,怎樣坐車換車與行李的運輸,都十分茫然。他們單憑了以前在日本,在南洋,在南美洲,在革命前的俄羅斯的行商經驗;憑了他們團結在一起的熱心;——總之,是憑著他們的勇氣與冒險的精神,便走上了往歐洲大陸的旅程。

  沒有人招呼,沒有人引導,更沒有西洋商人的知識。「闖去,怕什麼!咱們哪個沒走路碰回釘子,沒吃過苦頭?有的還是從死裡逃生。無非是不會說那英國話罷了,誰管這一回事!……先生,出慣了門,在屯裡呆上兩年不知怎的不受用。不差,有耕地,地裡也還打得出糧米,安安穩穩,這鄉下日子咱們還不至於餓死。誰曉得是什麼脾氣?老想著向外跑,只要組織起東夥來,哪怕走到天邊,不縮頭,不管遠不遠,更想不到那些困難!……」這是他們堅決的壯語。

  這群中的老頭領與青年的秘書對我常說這一類話,別位呢,有時也少少談到。看他們的態度老是很平淡地,絕不在乎,也不計較什麼。與同艙其他的中國客人們相比,這自然是另一群了。

  只有兩位的年紀約四十七八歲,別人,平均年齡不過三十左右。

  以前他們所到的地方,日本,新加坡,荷屬東印度群島,算是最近的,有兩位曾去過南美洲——阿根廷,有六七位都在俄羅斯住過幾年;雖當俄國革命以後,他們還在那種情勢下努力掙扎著。有人則直等到中俄打完仗後方重回故鄉。知道在那個國度裡不容易再幹他們的老交易,才另打主意,開闢他們的新路線。他們的頭領在俄國革命前曾住過八年,就是那位青年秘書從十六歲去找他的父親,也有四年以上的俄國生活的經驗。

  晚飯後,一天的煩熱減輕了。坐在甲板的躺椅上,一面聽著船側的波浪,一面同他們閒談,往往到半夜後方回艙睡覺。他們的熱情與勤奮,他們的冒險與苦楚的遭遇,比讀有趣小說還動人。自然,他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拋棄了一切去尋求命運,抱了北方人「下關東」一樣的決心,情願到生疏遼遠的外國地方找罪受。為利,一點也不錯,但這樣勇敢辛勤的小商人,能打開多少難關,等於手提,肩負,在那些關稅高重,情形陌生的帝國主義者的領土中掙回一份血汗錢來,我們的官吏,學生,考察者,遊歷家,很隨意地往外國去,比較之下難易如何呢!

  那位青年的秘書先生尤其同我說得來,他常常述說他自己不能繼續讀書的慚愧,又對我是那樣的客氣,「像你們懂得外國的事情比我們多,又能知道人家的文字,什麼事情不明白。我何嘗不想多念書,可是做的這行生意便沒法子……」

  「你以為多念兩本書便有用嗎?」

  「哈哈,那還用說。像你們……做事容易,又明白道理。」

  顯然,他所謂做事懸說的幹差事,做官。我淡淡地笑道:

  「你知道多念兩本書的人的苦處?」

  「苦處?……先生,你會說笑話吧。講起苦來,我真受過,當時倒不覺怎麼樣……」

  接著他告訴我他離俄國時偷過邊境的危險故事。

  在某一個人生的定型中,他的思想與行為便處處受了他自己的意識支配,這是誰也不能避免的。像我們這位體格瘦小而富有硬性的青年,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孩子,在那個國度裡,逢著那種稀有的變局,卻能歷盡苦辛從西伯利亞的險地偷跑回國內來。無論如何,那點勇氣是值得讚美的。固然,他自幼小時受的教育,以及環境的關係,與有新知識的青年不同,然而憑他那份勤勞,勇氣,什麼難關他也可打得過。

  他說:

  「我們這一群中年紀大些的有的是在俄國革命前去過,有的是從俄國革命的紛亂中逃回來。我呢,你猜……倒數上去十三年,我十六歲,方從小學出來,便隨著一個鄉下親戚到莫斯科去。算一算看,那不就是老毛子的窮黨已經得勢了的時候嗎?」

  「對,我問他:怎麼那個時候去?也做買賣?」

  「你不知道,我父親住在莫斯科多年了,開一個小店鋪,生意比以前差得多,可是窮党還許中國人做小買賣。家裡人掛念他,他也沒法回來,那裡人手少,我便不顧一切,湊了一份盤費同別人去。一句俄國話不會說,幸虧同去的那位以前是去過的……就這樣,一住四年,我父親看我與老毛子混的熟了,話講得來,得了一個機會他先回國。我呢,年輕,什麼不顧慮,買賣也能有點好處,便與一位夥計住下去,想在那邊繼續我父親的事業。其實只知道老毛子改革得和以前全反了,說是共產,別的都不懂。好在像我家那點小生意,人家還准許……我只知道同他們的小商人,幹活的人有來往,也聽點窮黨革命的新聞,至於他們的法律與對一切的計劃,先生,你想我哪裡來的工夫去作詳細的研究。

  「就這麼過下去,不瞞你說,那時也有一位老毛子的姑娘同我要好,人心是一樣的熱,我不虧待她,她也有心同我回中國來,可是沒想到的事——為了中東路,奉天的軍隊與老毛子幹起來了。

  「這一來像我們這般中國的小商人與工人都不好辦了,直截地說,加入窮黨的自有人家的辦法,我們便被老毛子下了大獄。本來很對,東三省不是拘了好多的窮黨嗎?兩國既然抓破臉,沒別的可說……」

  「那末你在獄裡過了多少日子?」我看這位秘書先生在燈光下談起往事來,臉上分外顯得光亮,便知道他是何等的激動了。

  「慚愧!我幸而沒給他們押了去……不可缺的是朋友,外國人好心眼的並不少。就在那一個月裡……那一天,恰好是禮拜五的晚上,窮黨就預備這一夜裡拿人。中國的,像咱這些老實人,以前只曉得中俄打起來,火車不通。走?走得了!中國使館裡大人們早早跑了,誰也不知主何吉凶,聽天吧!就這麼混下去。幸而有個做工的老毛子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囑咐我風聲不好,這夜裡到他住的地方去……好不容易,居然藏了若干日子。店鋪不用說被他們查過了,許多許多的中國人押在獄裡,直到《伯力和約》定了才能自由出來。貨物早完了,什麼買賣也不想做了,混了幾年,剩下了將近一千元的美金……俄國錢一出他們的國境便是廢紙,好容易偷換成美金,想帶回家鄉……先生,那時我不回家又怎麼辦!噯!沒法子,那位年輕的俄國姑娘我對不起她!就是一個人往外走已經吃盡苦頭了。

  「不錯,當時從德國使館里弄到一張護照,(那時中國是托德國使館代理華僑事務的。)這不過證明是中國人罷了,可以在老毛子的國裡走走,想出他們的國境卻沒效力。而且一個錢帶不出來,即使能離開俄國,向哪裡去討飯?住在莫斯科又怎麼辦?……

  「後來我同那一位曾押過大獄的夥友,還有別的幾個中國人,借護照的力量,好歹到了海參崴。自然先吃過一些苦頭,可是再往前走便是難關,車票買不出來,檢查又十分嚴密,到了絕地,我們便不能不去『拉荒』!

  我頭一次聽見這個名詞,「怎麼是『拉荒』?」我著急地問。

  「這是在那邊很通行的一句中國話,意思是偷過中俄的邊境。從海參崴出來要走上三天——三天就是三夜,因為白天是一步也不敢動的。都是一層層的高山,峻嶺,粗大的樹木,比人身還高的莽草,盡是走那樣的道,簡直看不見人跡。所以叫做『拉荒』——偷過荒山——回想起來,真是憑著性命去沖。被放哨的毛子兵瞧見,槍子便立刻打來。但是與其困在海參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有出此一途了。

  「不是中國人大膽,還有比中國人更大膽的高麗人專在海參崴幹這行交易。他們都是偷關漏稅的好手,對於這一帶山路十分熟悉,有沒法回去的中國苦力想『拉荒』,得雇他們作引路人,六十塊中國錢一個人,自帶乾糧,出了岔子都得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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