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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攪天風雪夢牢騷」(2)


  蕭然沒說什麼,陳醫生卻喜孜孜地在打招呼了。「成均坐坐,好冷的天氣,你真能替你爹了,一早上跑來跑去的……」

  「不是這鎮上的高腳張五麼?他在這大年底下買豬可不能太圖便宜……」蕭然從容地說。

  「就是啊,我也是這樣說,所以來同爹商議哩。咱那兩隻母豬從春天喂起,到現在他看了只給二百二十吊錢,多一個不出,還是賣不?……」成均是個鄉村中誠樸的少年,也曾在國民學校畢過業,高級呢,花費多,便停了學業,在家跟著蕭然讀點書。有時同他家的老長工往田裡送肥料,割禾喂牛。他這一清早踏著化雪走了六七裡路。到這祥求鎮上來找豬販子去看了豬,重行回來。

  他說完這些話,把凍得紅紫的雙手摩撫著,在屋當中的火盆上烤。陳醫生又吃了三口煙,雙眼朦朧地要午睡了,而左側的景武也有了鼻息呼呼的聲音,那一把連響的手槍還放在身旁,映著鴉片燈光放出純鋼的光亮。

  蕭然用左手的長指甲剔著右手的指甲中的積垢,雖是似乎從容,從他那雙眉上的皺紋中卻顯出他的躊躇和考慮了。他問成均道:「北園你二弟壓的春韭怎麼樣?風檔都打好了嗎?……」

  「他自己打了一半多呢。今年還好,不大冷,隔過年還有二十天,想來年底『集』上可以賣短韭黃呢……我看沒有甚『中頭』……」

  「『中頭』是沒有的,可也省得閒著沒事幹,反正他愛管活……這就好……」蕭然說著,在面前似有一個堅壯短衣的青年,黑褐皮色,兩隻凍皴的手,挑著兩柳籃鮮嫩韭黃。他在這刹那不禁想起自己二十歲時正背著小行李包走青州大道去應科考……不同了,一切都已改變。那時還想望著將來……或者至少中了鄉試之後,還能……最小的也可作「訓導」與「教諭」,雖是想而不得,都比現在的孩子們冒風犯雨以種菜賣豬為生的好。自然不同!……他在晴窗之下回想著已往,對於當前的事更使他心煩了。

  「尼弟,他能耐苦,整天的在園裡做著工,除了來家吃兩頓飯,夜裡一個人在菜窖裡睡。我想他害怕,叫他拿杆火槍去,他也不要……那究竟是在郊外,這將近過年的夜裡……」成均這時得了暖氣,臉上紅紅地說。

  「還有去偷菜的?……」

  「年景壞了,難說不有!張鄰家一隻小黃牛夜裡便被壞人牽去。」

  成均這句話很有力量,似乎給蕭然提起了什麼心事。他立刻想起家中的小牛,與賣而未成的豬……還有惟一的用具「木車」,再則東小園北屋子中的幾架子舊書。於是他站起來,決然地道:

  「走吧,我同你回去看看,過一半天再來這裡。」

  成均摸著臉沒說什麼,蕭然便忙著紮腰,戴上舊絨線織成的厚暖帽,提起每天不離身的黃銅水煙袋。看看床上那一對煙人都不約而同地入夢了,走到門前,提高喉嚨把那收拾痰盂的老人喚過來。

  「你說:……我有事家去了,過兩天就來。好在太太吃這幾天陳先生的藥方,不礙事的……你同少爺說……不用他出來了。就是,就是……」

  老人彎著腰方要說話,蕭然卻匆匆地微俯了前肩冒著風霜,領了成均出去了。

  床上的燈還一跳一跳地明著,陳醫生與景武各在做著他們的甜夢。

  冷風吹著郊原中枯萎的草根,風是那麼的尖勁,河堤上的幹柳枝軋軋地似在唱著哀歌。三個五個的凍雀也不大高鳴,只是攏起翅膀互相偎並著,向著西斜的陽光。雖是雪後的四五天了,低窪的道上還滿是滑泥,而向陽處卻較為幹硬。滿野的麥田多在濕泥下低著柔軟的頭,無抵抗地聽著長空的吼聲。蕭然走在他那兒子的後面,覺得脖頸上的衣領似是短了許多,尖冷的風從衣領上刺入,同時覺得腳下也有點麻木,雖然他還穿了碩大的氈鞋。他看著兒子矯健地在前面冒著風走去,且已來往兩回了。

  這難禁他有「老大」的感傷。他在道中還斷續著追念當日背著包裹步行二百里路,往府城趕考時的興致——那不僅是興致,也是少年的「能力」啊!他想:在六七月的烈日中奔路,一天可以趕上七八十裡的長途,有時碰到壞的天氣,還在雨水泥淖中走,這無礙,一樣到了。以後「聽點」、「背籃」、「做文字」,生書也忘不了。閒時還不住腳聽戲,上雲門山……考掉了也不是支持不住……如今讓與他們了,差不多一轉眼就是三十年!……由考童而中學堂、而單級養成所、區視學、私塾先生、……小學教員……現在還成了鄉村的醫生……這條路自七八歲時走來回,哪一塊土地、哪棵樹木都認得十分清楚。已往的追尋,當前的生活,他豈僅覺得悵惘,直是聯記起前年的自作:「縱橫老淚為家計,恍惚青春付逝波」的「歎老嗟卑」的句子來了。

  由祥求鎮到他那小村子不過六七裡遠,中間沿著白狼河的支流沙堤上走一大段路。若在夏天,雖是晚上由那裡經過,還可與納涼的農人們相談;現在只有河冰在薄黃的日光下,被風掠著似作呻吟的歎息。沙子也似乎格外討厭,踏在腳下,令人沒一點溫暖的感覺。蕭然低頭默誦著他的句子,忽然聽見前面成均正在和人說話,他抬頭看去,原來正是糧吏吳笑山。

  「啊啊,蕭然大爺,久違,久違!好冷的天,你不在家裡看書,向哪裡去來?生意好吧?……」吳笑山見蕭然走近,立刻離開了成均迎上來,面上堆了通常的微笑。

  他有五十多歲,大黑鬍子、青布馬褂、灰色土布舊羊皮袍子,肩上背了一個大褡褳,左手裡卻提著一根粗而短的木棍。蕭然不意驟然遇上了這麼一個顢頇的人,打破了自己的回想。尤其是他那「生意好吧」恭維話,使得心中不舒!

  「吳……你怎麼?咱不是買賣人,什麼生意不生意?……你不用說,方從我們莊子裡來,聽說為這次『預征』又忙了……」蕭然明知他有話要向自己說了,覺得還是自己先說吧,免得叫他開口,以為自己裝門面。

  吳笑山的雙頰格外起了些三角形的紋路,稀疏的眉頭也蹙了起來,卻故意地將蕭然的有補口的袖子扯了扯,到一棵大柳樹後面。似乎他的話恐怕被河岸上晶明的沙粒聽去,也或者是向枯柳後取取暖氣,使他的話不至冰人?

  他仿佛懇切地說了:「不瞞你說,真呢叫人跑斷了腿。這種事情不是人幹的,一年幾回了,這用算嗎?你大爺還有什麼不知道,狗不是人像我!……我辭了兒回了,本官偏一個字的『催』,這碗飯才不能吃呢……這一次十元的『預征』快誤期了,上面的電報已經來了三次,委員來到縣裡都是拍著桌子問縣長要……苦了我們的腿!多的地方有兵隊帶了原差按門坐催,可是還有小戶呢。倒黴!我們火急地到各鄉下去『催』,不來的,只好我們『取錢』先墊。啊呀!『取錢』在這年頭簡直遇著鬼,四分五分的月利是平常事。苦不苦?我們擔多少干係?大爺,誰不知道誰?家中過這樣的日子,誰有餘錢?你那莊子我墊交了七百多元!……咱!……」

  蕭然勉強似表同情地也皺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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