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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攪天風雪夢牢騷」(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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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更說不了……你那宅上還能欠得下?但急了,我已經先墊上了,三兩六錢五差不多了!……好說!……碰得也巧,咱比別家不同,每年的交誼,年前後還我不晚。——也不過就是這些日子,特為告訴一聲呢!……你!」催糧吏說完之後,又照例地向四下裡望瞭望,卻轉過話頭來向站在一邊的成均道:「不冷麼?到家可得多喝兩杯燒酒……」 蕭然沒的說,末後只有「費心」兩個字,囁嚅地送到清冷的空氣中去。 他同兒子一直看吳笑山向自己來的路上走遠了,方轉那一片疏林的左角,到自己的莊子上去。 鄉村中安睡的早,蕭然同他的妻與七個兒子吃過粥飯、豆腐、番薯之後,又把借的莊子裡公共看守的一支火槍檢點了子藥,看明瞭火門,並一個油漆葫蘆——盛藥用的,都十分小心地交給他的二兒子,帶到莊外的菜園去了。以後又吩咐了成均與他十八歲的三弟夜中換班起來喂豬,看門。看著蓬頭的妻抱了幾歲的小兒子到里間的暖炕上先睡去了,自己站在土打的外間地上,撚著鬍子走來走去,似乎把所有的心事都同「立憲」一般立好了章程,還對著土壁上掛的一盞薄鐵做成的煤油燈出神。因為燈上沒有玻璃罩子,一縷黑煙熏得牆上木板的彩畫黑了一半,卻還看得出黃天霸的眉毛與手腳在燈煙底下耀武。密欞窗外的北風呼呼地吹著,他想「今夜的水甕又要結很深的冰了」。忽然他又記起一樁事,便開門向東院走去。 那是不滿十米平面的一所小園,北面的三間茅屋占了一半地方,其餘靠南牆下便是牛棚了,一株大棗樹在黑夜中矗立著,發出粗澀的歎聲。一塊大青石在樹下面——在夏天這正是他們一家的乘涼地方。他立在牛棚前面,仿佛在靜聽什麼,然而只有牛舌在嚼芻的遲緩聲音,外面冷靜得很,連好吠的犬也不出聲。於是他便把北屋的外門開了,把著腰中的火柴,燃著了白木桌上的矮座煤油燈,雖然滿了塵土,卻是有玻璃罩的,屋中便驟然明亮了。 一大舊木幾的線裝破套書,差不多堆到屋頂。外間掛的沒有裝裱過的幾幅墨筆山水,汙舊的十分厲害,煙煤塵灰一層層罩在上面。他端了燈到無門的里間裡去,席床、木案,還有朱墨的破硯、幾枝大小毛筆。雖然是茅舍土牆,然而這卻是他最覺適意的地方。 他坐下,冷氣冰得雙腳難過,從硬的土層裡仿佛冒出「鬼手」。他又立起來把自己的醫書檢點一回,看看紅木匣裡多年習刻的印章還是如舊的排在裡面,並沒丟失。他滿意了,對於成均在鎮上所說的話無所介意了。久已不動的一盒幹印泥,他從白木案抽屜中取出,便把幾年前刻的印章選了一塊,呵著手指蘸了又蘸,從席床上取過一本《醫宗金鑒》,即把印章齊整地印在封面上。印泥的顏色雖是黃些、幹些,但在煤油燈的圓影下很分明的是印著「攪天風雪夢牢騷」的七個朱文細篆。那「攪」字特別刻的好,他想他這時把白天聽兒子話起的心事變成自己藝術的欣賞了。 夜是這樣的長,風還不息,窗前棗樹的幹枝響得分外嚇人。他遲疑了半晌,冷得手都發顫,又沒事辦,便吹滅燈,帶了這本《醫宗金鑒》重複經過牛棚前面,回到同妻與一群小孩子睡的屋子中去。 因為他想風吹的冬夜裡靠著枕頭看書,是有深沉趣味的,雖則書不須看,又不忙著看。也或者是所謂「結習」了,然而他想到「結習」二字,便又詛恨著「儒冠誤我」! 妻子的鼾聲並不使他厭惡,然而他拿著「攪天風雪夢牢騷」的《醫宗金鑒》,卻看不下幾個字去。老陳的煙與燒酒的快樂,紅眼睛與燒煙的姿勢,景武的無知,明亮的鐵器形……吳笑山的話……二百二十吊不賣的兩個豬從春初喂起,這是一年的最後孤注了!……他哪能看得下《醫宗金鑒》,一口深深的氣從胸口吐出,朦朧中是「三兩六錢五」換成的銀元,白亮耀眼。同時,兩個肥笨的豬鬃黑得可愛。它們跳舞起來了,被風雪吹得交混了,分不出白與黑。 三天以後,還是蕭然與陳醫生、景武,在景武的堂兄家中相會了。景武的堂兄一雲從遠處跑回家來幾個月侍候、醫治他母親的肺病和肝病。現在不能下床了,只是手足抽搐,肺張痰喘。一雲終天憂愁從左近地方請些有名的中醫來。病總是有增無退。蕭然是他請來陪醫生的,因為蕭然懂得醫理,可以診脈,料理湯藥,景武也常來陪著陳醫生談天。 這天一雲特為給陳醫生餞行,因為他要回家,其實呢,也是看病重,有些「知難而退」了。 微雪後的黃昏,地上像鋪了一層薄白絨的毯子。在一雲的客屋裡,當中點著一盞白磁罩的銅質燈,空中懸著,溫明的光映照一室。還是那穿羊皮襖的老人來回端著幾樣菜放在圓桌上,桌前有盆炭火,燉著一大壺蓮花白酒。 陳醫生今晚上要居心多喝酒,然而卻不能豪爽地飲下,似乎心裡究竟有些不痛快,還不住的與蕭然討論著什麼「蔞仁薤白湯」與「黑錫丹」類治痰喘的中藥治法。然而有些勉強了,蕭然也只是搖頭不語,——為了在病家的緣故,這一場冬晚的酒會便不容易歡暢下去。 正端上了一大品鍋清燉的豬與雞肉,景武搶先吃了幾筷子,卻咂著舌頭道:「好鮮……這非使了好口蘑沒有的……」 「景武,對於吃上真可以,又能吃又有講究……」陳醫生想換換談話的題目。 景武夾了一筷子的肉,聽話便抬起頭看了在座的人一眼道:「人生有肉便當吃!一輩子容易的很,誰還能帶些去?……」 一雲忍不住一陣心酸,便故意飲了一杯白酒。蕭然歎口氣方要說話,門外卻有一個青年女子的呼聲找一雲家去。一雲知道又在商問用藥的事,便揭開風簾出去了。 蕭然向景武道:「老弟,你就是這樣說話,也不管人聽了難過不難過!……你只知滋味好吃,——你知道這肉多少錢一斤?」 景武嘻著笑臉道:「你真傻,這也沒什麼相干。」 「我先幹一杯,哎!」陳醫生失敗似的感慨,惟有勉強喝著悶酒。 「沒什麼相干?買肉的不難——也難說,可是賣豬的可真難過!你只會在家裡打手槍,耍牌局,你知道這年下的滋味?橫豎你家裡的事都不用你操心……」說到這裡,蕭然不禁想起他那兩個可憐的豬來了。 「我的相面術何嘗錯來!」陳醫生又呷了一大口酒。 嗤的一聲笑,景武裂了裂嘴角,一大片精肉又吞在喉下去了。 「那麼你相我呢?」蕭然無聊地問。 「實話!——你今年還有兩個母豬的生利,可以過得『肥年』,不像我們這一無所有的。」陳醫生也想到他自己的艱難。 「什麼,誰知道誰?你不要開玩笑了。兩個大的豬,不錯,早已收在吳——糧吏的褡褳裡去。『三兩六錢五』的『預征』,十元一兩,七吊五百文的一元錢不錯!這一年的希望賣了!賤賣了!簡直打了折扣,過年麼?都空了,一切的預備都完了!……拿什麼來還年底的欠帳?……」蕭然的遺恨都集到杯間來了。 「嘻嘻!老大哥真是書呆子,我就不管!人生吃得吃,喝得喝,管得了那些!好不好一顆子彈完了!——你不信我欠上上萬的利錢,家中不管,我也不管。」這是景武的慷慨話,不是酒後也不容易聽到。 陳醫生同時鄭重地感歎了,「這樣的世道只好托身『漁樵』了!什麼幹不的!不就大將軍,不就向荒江——『獨釣寒江雪!……』」他說到末一字,便向簾外看著輕飄的雪花。 「我就不那麼樣!」景武已經停下烏木筷子了,「有便先打死兩個出出氣,土匪、官匪一個樣,苦了鄉下老實人!……」他居然把右臂彎了幾彎,然而接著靠在圈椅上打了個深長的呵欠。 「正經話,你多早給我刻一方圖章,我要叫『獨釣叟』……蕭然?」陳醫生說。 蕭然因他說印章,便記起印在《醫宗金鑒》上的「攪天風雪夢牢騷」的印文,——當夜的怪夢,第二天兩個可憐的肥豬交到豬經紀手裡去了。「焉知這豬的肉不已被吳笑山吃在肚裡去,它那皮子已經在他那神行的腳下呢?」 飯已吃過,主人終沒出來。雪又大了,陳醫生揭起風簾看一看道:「蕭然!『歲雲暮矣,風雪淒然!』看來我明天又不能走了,且自陪我做幾天好夢吧。——又何必這樣牢騷!……」他居然成了酒後的文雅詩人了。 蕭然站在微明的火盆旁邊,並不答話,像還在想他那顆印章上的句子。 一九二七年冬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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