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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攪天風雪夢牢騷」(1)


  「景武,你真能戒斷了?這個稀奇呀!……好事,有見識!年輕輕的吃這個幹麼?……」一個四十六七歲的醫生躺在鋪了青羊皮褥的大床右側,他那粗糙的右手正斜把著一杆湘妃竹的鴉片煙槍;一口煙方吸了一半,他便從青煙迷漫中向對面躺著的少年說了這幾句。

  對面的少年滿臉青蒼的皮色,高顴骨,大而無定力的眼睛,瘦削的雙頰。這時右手伸向身後,正在摸撫著一件東西,左手的小指置在唇邊,仿佛在用思想的神氣。聽醫生說出這兩句話,便把左手向羊皮上放下道:「子苻,你會不信?他媽的!我從今年立志不吃!……吃藥已經呵……三個月了,咱不再吃了。但我這是第二次戒。上一次在城裡戒著犯了……你知道真吃不起!……」

  「哈哈!不想景爺還能說這樣話,可真不容易,到底有些進步。」另一位坐在方桌前面、正在用墨筆圈點溫習經緯的先生,是景武的族兄。他快近六十歲了,為操持家計的勞苦,使他早蓄的鬍子變成花白,更時時現出莊重的樣子。

  先說話的那位陳子苻醫生,這時已將那半口鴉片對著高座燈一氣吸下去,便在床上盤腿坐起,又將煙盤前的旱煙杆拿著,在空中揮舞。「『過而能改』!景武年紀還輕,應該一力戒絕,也好做點事業。像我們不成了,腦子壞了!一輩子也沒什麼大希望,是不是?蕭然,你說呢?可是我過了今年還想戒,真的……『回頭是岸』呵!」一段話還未完全說明,他早已裝了一筒旱煙,嗤的一聲把新興的保險火柴劃著,於是空中的白煙又從他的唇間吐出。

  蕭然放下筆,回過頭來道:「你嗎?……我想,不作醫生便可不吃煙,還當醫生就永遠不能戒絕。現在到哪裡去愁這個?吃!只要大爺有錢,再不,有人供給現成。哪裡也是一樣,就是景武能戒也不容易,或者近來手頭不像從前那麼闊的緣故吧?……」

  景武猛然也坐了起來,右手仍然向身後摸著,用他那亢躁而微吃的口音答道:「對啦,窮的很!算了,過年時還向二哥……這裡借了米、麥,方得混過去,現在賒著吃。管他的!糧米存在囤裡,封了,不准動?能喝風嗎?我又沒處來錢!……」他說時並不是深沉地忿恨,只是嘻笑地詛怨。景武二十五歲的日月全是這樣的平凡過去,全賴在這一點的興味上過去。所以他雖然是賭、色傷身,卻除了瘦,與眼睛時起紅翳之外,精神上卻比平常人都爽快得多。因為他根本上是忘天者,——說樂天也許不對,他不知有什麼憂慮與預計的心思。他也不容易與人反抗。他所好的是賭,無論何等賭法他都很精巧;再便是看或評論年輕的女人;再便是罵陣——粗俗的、猥褻的、強烈的互罵;尤其奇怪的是「吃」了,他胃口強健得很,可以吃與他年齡相等的少年們兩個人的食量,尤其能吃葷腥鮮膩的東西,可也能空口吃饅頭,沒有一點肴蔬。總之他是一個沒一點芥蒂存在胸中,又一點打算沒有的人——也可說是一個無辨別力、無持久性、無一點堅強意志的、好亂玩亂跑的大孩子。但環境已把他引誘到墮落的淵中去了。所以每每有人說他是無心人,是頭號的好人,雖然也犯惡他那種狂嫖濫賭的脾氣與欠累下的債務。

  凡是景武的歷史與其性行,他那位族兄蕭然知道的頂頂清楚。當他坐起來述說的時候,蕭然又把他的已往的事如記熟書一樣的記起來了。所以便接著說:「景武,你本來這幾年造作的太厲害了,伯母為你分了家,還了債務,好容易才把上一段彌補過去,聽說你後來又拖欠下幾千元?你絕不愁,她老人家替你封閉米糧屋子,也許借此警戒警戒你。如今這等世道,你再不知收束,怎麼得了?……你現在聽說好得多了,果然第一層能戒了鴉片比什麼都好!……」蕭然懇切地拿出長兄的態度在勸戒了,「呦,老陳,你說不是?你知道的,你雖然學醫學得更不長進了,還究竟同我一樣吃過幾年的苦頭……」

  景武吸了一支「哈德門」香煙,無力地歎了口氣,隨時嘴角與兩腮上現出了自然的笑容,卻沒有話說。

  陳醫生把銅邊的長圓形眼鏡戴上,又取下來,用藍洋布的外袍小襟擦擦,重行戴上。望望景武,又歪向左邊,仿佛在相看他的面貌,景武笑著叱道:

  「……你怎麼……不認得我了?……」

  「不,我看你還有三十年的好運!」醫生顏色故意地莊重。

  「呦!老陳,真有些『三教九流』,什麼好運?……」蕭然趁勢把抹有銀朱的毛筆插在筆筒裡面。

  「桃花運、老爺運!還有遊手玩耍運!至少三十年。嘴角下垂而內苞不露,財日角高起,必多良妻,有呢。」

  颼的一聲,一件明亮鐵器從景武的身後亮出,一根圓細的杆子正對準陳醫生的胸部。景武也蹲伏起來作出要射擊的姿勢。這不意的驚嚇使醫生驟然沒了知覺似地向右側一歪,身子即時滾下地去,袖子撲在銅制的痰盂上,一盂髒水潑了滿地。而景武以戰勝者的態度,便立在桌上把一把十粒連響的盒子槍高高舉在空中。

  除了被跌倒的陳醫生之外,滿是狂笑的聲音。蕭然笑著,從痰水的上面將陳醫生扶起。

  景武拍著手槍的保險機,發出粗獷的譏笑聲,喝道:「叫你怕不怕?……這一樣……啊!沒有頂門子呢。你真是老古董,這就嚇下去了!哈哈哈!……」

  陳醫生打抹著兩袖上的灰土的漬痕,微慍地說:「你這個人本無道理!什麼東西好終天拿在手裡鬧玩笑,設若走了火傷人呢?我真教你嚇壞了!咱下次不再給你的二夫人看脈去了!」原來陳醫生近來常常到景武的別院裡給他的姨太太診治小產後的虛怯症。

  景武又嬉笑著道:「看不看要什麼緊!死一個省事一個,咱不管這些……」說這話時聲音卻是有點勉強。

  「說嘴可以……若是二夫人見了埋怨一陣,又鬧、又哭,看你是一句話沒有,成了糖化的了。誰不知道武爺的本領……」陳醫生重上了床,把煙燈剔亮,同時用半黑的銅針將小象牙盒內的煙膏挑起。

  「咦,你什麼知道!好怕老婆有飯吃!」景武忸怩地自嘲了。

  蕭然方出去喊了一個半掖著舊羊皮大襖、紮條青綢圍巾的老僕人進來,遲鈍地把地上的痰水打掃好。他們又把話頭扯到女人身上去了,蕭然拈著鬍子走來走去道:「老陳,你那趣事多呢,你這位續婚的夫人,你多早曾忘過她的功德?你忘了上年在椒村同我天天說起?厲害,還得好好的侍奉……你說人呢!自己前室的兒子都各分出去,只同夫人一起住……」

  「這正是一個舊制的新家庭。他們大了,娶妻,生了男女,我把土地分給他們;我呢,同家裡吃這碗東跑西去的飯,對得住兒女吧?你說,蕭然?……」醫生方將上煙,他又停下,正式地在討論家庭與社會問題了。

  「本來也不容易,在如今這樣的時世裡,不講別的,吃碗飯不是容易的事!像我,七個孩子,三畝多地,又要人情來往,還得穿長衫,這怎麼辦?……小學教員我當不了,四五十個的小孩子,還得分這一級那一級,累煩煞人。一月十幾元的薪水可以幾個月的下欠,還不如在家裡看著種地呢!譬如景武,這說正經話呢,你還是一味的哥兒脾氣,哪知道人間的痛苦!……」

  景武忍不住又要接著蕭然的話開玩笑,卻見茶色的棉門簾動了一動,一個十八九歲的鄉村青年,穿了雙黑毛豬皮的窩鞋走進來,便說幾聲:「五叔安……陳先生……爹!我找了好多時候,七爺的小鋪裡、利順藥鋪,與……才知道爹正在這邊。今天『寨』上,我領了高腳張五去看咱的豬……吃了午飯,又跑回來,雪後路真難走,看看這兩腳。」他說著便將豬毛鞋子抬起來,同時方磚鋪的地上有了好幾個泥水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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