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訥爾遜的一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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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不必妄想,——你也不必回想,天生成我們的窮命,你便得對付它!你不對付它,你就丟掉它。幹什麼?值得唉聲歎氣。我終是說你們不知足。哈哈!中國惟一的好主義——別笑我夠不上談主義,就是知足!『知足不辱』,真是不可磨滅的名言。反過來一句話,不知足就得解決。——解決啊,你們可又不幹。幹也是白乾……『理無二致』,還是喝酒好。哈哈!」 他說這幾句話,從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來他是充分的佯充滑稽,是苦痛深沉後的享樂的解脫。 小王將破尖的皮鞋頓了一頓,「說是說,行是行。你老人家鬼混得來,像我幾乎還是小孩子,就關在這牢獄裡做囚徒,值得不值得?不要說一個月二十二元的薪水七折八扣,還有三個月的拖欠,就是按月整發,除掉吃白菜湯以外還夠不上買一兩部書看的。況且出去向人家說,不過是個『小學教員』,什麼教員?『教書匠!』『看小孩子的工人!』」他說著,少年興奮的熱血便湧上雙頰,同時他用左手摩撫著他頭上中分的黑髮。 穎甫原來沉默,這時只有一口一口地喝酒,眼望著屋子裡貼的一張教育畫出神。那是張《祖逖渡江》的石印粗糙彩色畫。他看見英氣勃勃的祖逖正在撫著船舷,眼望著滔滔滾滾的長江,表示出他那種一往無前,為了祖國戮力同心的精神。這時魏鬍子聽了小王的一段話後,將他的鬈曲的下胡撂了幾撂道:「好小子!你真明白,是一月的薪水豈但不夠你買書,還不夠我喝酒呢!你不要看輕白菜湯,這還是『教書匠』才夠上吃的口味兒;也是讀書人的本色。等我想想,『咬得菜根』便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不知道那些碼頭上抬貨,馬路旁邊拉車的兄弟們,不見得吃到!這不還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占的便宜嗎?」 「可是,老頭子你貪說忘了計算,你知道他們勞工是天天給現呢。」 小王這句話反駁得頗有力量,能強辯的魏鬍子幾乎要在青年的人的話下停止了他的機鋒,可是他少停了一會便道: 「得啦!你不知道嗎?他們是勞工,——是勞力的工;咱們也是勞工吧,卻是勞心的。『勞工便是神聖』這話但是說勞筋動骨的生活的,那末,他們給現一定是這個原因。我們呢,『勞心者治人』,且是『君子謀義不謀利,』好啊,這是個再確當沒有的論斷。」 小王不與這好強辯的同事再說話了,為了要喝酒吃花生的要求上,他只好暫且放棄了一切幽幻的理想,飲著白乾聽那山澗中的松嘯聲。 即時一個六十多歲,反披了粗黑羊皮襖的老年校役端過一盞光明的矮磁座的油燈進來,放在白木案上,又將全校惟有的一個煤球爐子搬到房裡來,於是他們驟覺得來了光明與溫暖了。 魏鬍子將一本舊教科書的封面撕了下來,就案上摺卷起來,即時成了一根紙火筒。他便將窗臺上幾乎是生了綠鏽的舊銅水煙袋取來,呼嚕呼嚕的吸起水煙。通紅的爐火,一口口的青煙,一杯杯強烈的酒氣,充滿了這萬山重疊中的一間茅舍。 小王的酒量原不很好,這時已經有點醺然了。他見魏鬍子撕了教科書做紙火筒便得了機會報復了。「你真太隨便了!校長來了,如果看見書被你撕去吸了水煙,看你怎麼回答?」 「我說你是小孩子,初出學校門的學生!穎甫你說對不對?告訴你,不但是撕個把本教科書算不了一回事,就是劈了破木凳做柴火,校長他再不能責備你。什麼事都是個招牌。他不是為了這個官銜肯到這裡來?他是終天終日到市董局,到統捐處,到縣長公署。他顧得了這些?好,不高興,咱給他一齊走,一齊『罷教』,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話又說回來,他算不容易找到咱這幾個『勞工』。小王你不知道,穎甫你還不明白?就是這樣苦生活誰幹?況且縣上的扣壓,教育局裡遲發,結果還得向校長,——那禿頭的東西的利錢包中走一趟,三回九轉才到咱這應得的手裡。誰還不知道?他還敢來管咱們!好不好,咱給他都告發出來,拚一個『魚死網破』!……」魏鬍子的酒力在他的四肢百體中發作開了,這時他也保持不了他那滑稽的尊嚴,而幾乎是在謾駡。 小王這才恍然了,不覺激動了他的義憤,「你真教人不明白!……那末為什麼平日不到局裡告發他?」 「這叫做『手法』。叫做『天下烏鴉一般黑』。告發,還不是他們這幾個人,『以暴易暴』倒還是小事,就是這個位置也一定保不住。像你又懂這個,那個,志高氣傲可以不在乎,我們呢?家裡幾畝田地,不夠捐稅的,孩子,妻連吃的沒有……穎甫呢,更困難,你問問他!……」 小王的青年的生活理想,被魏鬍子酒後的幾句話全打碎了。於是他交互著握著手對了火爐,默然無語。 穎甫始終沒多說話,靜聽著這經驗與理想的爭論;深深地悵望著這生活的空虛。在他看來,這縱酒的魏鬍子與朝氣勃勃的小王同事,在生活方面都比自己安定,比自己有希望,而且沉著。自然不論是玩世,或是憤世,更不論是為了經驗,而圖生存,或者企求理想而鄙視現在,無論如何說,總之都還有他們得已的勇氣與態度。至於自己呢?真是十足的灰色,而且純淨得攙雜不上一點點別的色彩。就是既然不能如閱世已久的鬍子先生的無可無不可,尤其不能對一切事實耳無聞目無見任憑著「人造的自然力」播蕩。然而自己是吃過生活苦痛的人,又有環境的掛礙,想如小王的放言一切,鄙視一切,振發出青年的精神來,不但不能,而且覺得什麼事沒個究竟,還不是白白的「白熱」。本來穎甫自從二十歲由舊制中等學校卒業之後,當時迷於教育救國,與小學教師之高尚等等的理想,又加上他自己的生性恬靜,不慣與人到紛亂的社會裡去鬥爭,所以就投身到這最清苦的教師生活的深淵中來。自然,他得了不少的良好經驗,也嘗慣了這種生活的味道,十年的光陰真是如同飄風似的過去了。 人事的變遷,和家庭的衰落,只餘下了他的妻同四個小孩子,除此之外他所有的只是付予兒童們的「良心」了!他的妻子,永遠隨著他移來徙去消度這悠悠苦辛的歲月。他不能有存蓄,而生活費卻一天天高漲起來。頭兩年在省城裡當過一年多模範小學校的教員,可是那裡只有日向虛偽奢靡方向走去。同事們是洋裝,緞領帶,銜了香煙上課堂,校長又是拿人當禮物的酬贈,所以終日是向「老爺」之類的家裡去打牌,去當零差,雖則每逢開什麼教育會的時候,他們也會登臺說幾句「義務」「天職」的話。至於薪金,所發的全是打五折的不兌換紙幣,因此他不能再羈留在那裡,又費了若干情面才從都市跑到這幽僻的山村中來,卻想不到也只不過如此! 幸而還有謹朴的兒童們的心還可以使他留戀,使他慰安。他將妻子寄寓在鄰村的同鄉人家裡,便與魏鬍子,小王作了親密的伴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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