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訥爾遜的一課(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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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密陰的午後,催雪的北風吹著奇仙山半坡上的松樹爭吼出令人驚恐的聲音。山下的沙河雖未結冰,卻是冷度日增,流水已凝結了,不似秋日的一泓清鑒可以照人毛髮。山野中被風吹散了的各種樹葉也不多了,只有些斷根枯蓬隨風團轉,向無垠的冬原中投散開它們各人的生命。河上的渡口中若在夏日入山遊玩以及避暑的人多的時候,十幾隻小劃子來回不歇還忙不了。現在卻只有一隻缺了尾巴的劃子橫擱在冷黃的水上,獨自無力地搖擺著,與沙岸相摩蕩發出軋軋的歎息。奇仙山是這地方的一個名勝,到這時水落木脫全像個禿了頭髮的老人坐對夕陽,自傷它那近黃昏的命運了。 行路的客人似乎都很聰明,他們都似不願看這冬來又瘦又皺的面目,輕易不從這裡經過,只那噪晚的烏鴉一隊隊的飛來飛去啞啞哀啼。 沿著彎曲的河岸向東北走,轉過這山坡上的密松林,在許多沿山搭蓋的村舍南端,有一帶積棘編成的籬牆。正中是用山中的栝木做成的圓門,門上橫掛著一個落了粉的木牌,用鄭文公碑體端端正正地寫著奇仙第二公立小學校幾個字,正在上課的時候,並沒見個兒童在門外遊玩。 栝木門內對正西的山麓上有七八間茅簷的低矮屋子,窗子上也沒有玻璃,只是用油紙糊在方形的木槅上。這自然是鄉間的建築,也是因為天氣過冷,教室內沒有爐火,故用紙糊窗以求禦冷。室內有五十幾個學生正在仰著頭,骨突著小嘴,聽他們的教師講書;教給他們精神上的食糧。 三十歲左右的教師,自前兩天受了過度的風寒,正在鼻塞聲重地為他們講一課國語。這課國語正是講的英國訥爾遜風雪中讀書的故事。有風也有雪,這時期中恰好順序講到這一課應景的玩意,不能不令人佩服編輯教科書先生們的聰明。不過在這感想衝撞的教課時間中,卻使為生活所壓迫的教師添了好多困難。他按著教授法用「提示」的工夫向兒童們問答著。五十幾個山村裝束的小孩子,紅紅的臉兒方在忽仰忽俯地看書上畫圖的風雪中的小英雄,又凝望著他們那位皺了眉頭穿著破袖子凍紅了手的先生。這正是一幅神聖的畫圖。他們全部的心意似是全為書上的英雄故事攝收了去。他們的發現性,好奇性,冒險性,以及天生成的與大自然的爭鬥性,全在這一小時內動盪出來。他們小小的心中忘卻了教室內的冰冷,忘卻了教課的束縛,並且忘了去聽山上的風聲,草場中的各種遊戲。他們天真的表情,他們赤裸的心,全為過去的人物所奪取了。全室中充滿了靜謐的空氣,只聽見教師與兒童們清晰,明簡的問答。教師在小學教育上的確有了多年的經驗,他自從二十二歲在初級師範畢業以來,十年的光陰全在與兒童為伍中度過。他認識兒童的心意比每個兒童的母親還要清白,還要明瞭,所以他這時兒由這一課書中,也可以說由他的講解中,引起兒童們全部的注意力。他也似乎因此忘卻一切,——忘卻他終日的煩愁,而盡力在這樣的啟發中了。 「誰怕風怕雪?」他指著一個年紀最小還不過九歲左右的孩子問。 「訥……訥爾遜不怕……我也不——怕!」這個大眼睛的孩子便立刻答出。 「訥爾遜為什麼不怕……風與雪?……」他音調遲緩而清晰,向一個剪了發的女孩子說。 女孩子在這四年級中算是成績很好的一個。她穿了深藍本地布的套褂,項上還斜披著一條灰色粗絨繩織成的毛巾。她立起來,不即時解答,卻向書上看了一看,慢慢地道:「因為風雪是冷的……他不怕……他怕被人家笑話……他不勇敢!——不熱心!所以不怕風雪,怕……」究竟怕什麼?她沒再說出便坐下了。 教師因為深深瞭解兒童的言語,尤其知道兩性中言語表現根本上不同,所以他並不以這伶俐的女生所答的話為難懂。他很贊成她會說話,會有曲折的表現。他並不再追問,便點點頭任憑她坐下。 於是他開始講本文,示生字,告訴讀法。他今天特別歡喜,特別願意與這些天真未鑿的孩子們來談談這段有趣而英偉的故事。在種種的講解之中,不但兒童們是全部心意表現出來,就是這久經生活困苦的教師也從潛意識中欽佩著這戰勝困難達到成功的英雄。從他的口語中可以聽出他的興奮與感動的心聲。他一邊講著,一邊若斷若續地聯想起他幼時在村塾中從師走讀的景況,以及在師範學校時所讀的《送東陽馬生序》裡面那幾句形容苦學生的話,因此他反復的講說便分外有力,分外生動。 這樣過去了幾十分鐘,鈴聲響了。在這個教室對面的東房中的兩班學生都下了班,於是他快快地說完了這一課最後的一句話: 「訥爾遜的精神就在不怕風雪!——這是什麼意思?下一回你們回答我,——想想看!」 粉筆上的碎末從他的破袖口的亂絮中飛揚著,撲落下來。他昂昂地走出教室。即時一群「英雄式」的兒童們跳躍著出了這窄長而光線幽暗的屋子。有幾個勇壯地高呼著:「不怕風雪是英雄!」的重複句子,或者有幾個笑著道,「打倒風雪!打倒風雪!」表示出他們摹仿的本能。 不過兩刻鐘的工夫,兒童們在校內閑場上亂玩了一陣,便各各由松林中回到他們的窮苦家庭中去了。 「今天真冷!好不好?我要特別破鈔了!我方才從王家店打來了兩角錢方出鍋的『鍋頭』,還有一包花生,咱也樂一樂。這樣天,不喝點酒,不要說咱們,——就是泥瓦匠,上碼頭的工人還要到小店裡喝一兩壺呢!」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一嘴鬈腮胡的先生,他是教五六年級的主任教師,是奇仙小學裡有名的魏鬍子。 二十多歲初出學校的青年,——他是最低年級的教師,本來是極反對喝酒,而曾經與他的同學們組織過進德會的主要分子,但是自到這學校當教師以來也早被魏鬍子所感化了。他不但不反對喝酒,並且時常在課餘之後好做新詩,更覺得酒味醇醇了。這時聽了魏鬍子這樣說,便慨然道: 「『今我不樂!』……這樣生活真幹而苦。不喝酒,幹嗎?早知道當小學教員是這麼樣……哼!不是家裡教我來,死也不幹!」 「死也不幹?……然則麼,幹什麼?」魏鬍子的態度常是保持著悠悠的神味。 這麼有經驗的問題,確有些難於回答,所以青年的教師暫時默然了。 魏鬍子表示著經驗戰勝幻想的快樂態度,將粗硬的手指執著砂質的酒壺,倒滿了三隻空杯子,卻從容地道:「小王你且不慌,問題是問題,喝酒還是喝酒。你先去將穎甫招呼過來,咱們就以這問題做下酒物。我說,就是咱們共同討論。本來什麼問題只可做下酒物!」他沒等說完了先喝了一杯。 小王苦喪著臉子道:「穎甫這個人奇怪,我說他是一個文學上的頹廢派,你懂嗎?他憂鬱而且神秘……」 「什麼?你再說這些話,我的酒可沒有你的分兒!我願意同種田的老人同喝,卻最不高興同你這班『酸文假醋』的新名士在一塊!」 這可算是魏鬍子的大政方針了,他說時,不知為了什麼真像義氣填胸似的。小王瞪了他一眼,便怯怯地走出。 直待小王將穎甫——就是教訥爾遜一課的教師——拉了來,都在魏鬍子那間比較暖和的屋子中坐下,魏鬍子一邊給他們倒上這滿壺的濁酒,他自己卻剝著花生皮很痛快的發表主席的言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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