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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夐符此時精神反而興旺起來,將那些舊日自己的文字,與所寫的紙張,與一切的信件,及自己平日心愛的東西,忙忙地收拾起來,鎖在一個很堅固的皮篋之中,又在桌上寫了兩封簡單的信,一封是給主婦的;一封卻用漿糊粘好,上面寫著「趙慕璉閱」的四個字。她一氣將這些事料理清楚,卻覺得有點疲乏了。向壺內斟了一杯很濃的紅茶,慢慢地喝著,又將手撫著放在桌上的皮篋,不覺得灑了幾滴淚珠在上面。她到這時,反覺得毫無掛牽,也沒有什麼思想了。卻楞楞地坐著,像對於世間的事,還有什麼沒有做完的一般。但再想一過,確實應行辦的事都交代完了,沒有別的了,便再喝了一杯茶,望著壁上的畫幅出神。

  到了日影西斜,主人和孩子們還沒回來,而靜靜的院落中,也沒人來過。獨有幾隻秋蝶,一上一下的來芭蕉葉邊飛來飛去。她這時早不哭了,態度很從容地將藥水瓶子收拾起來,廣告卻揣在懷裡。一會兒按住胸口,將屋子收拾了一起。覺得有點微冷,便到衣架上取下一件薄呢衣服披上。又低頭默坐了多時,仿佛將一切的難問題都解決了的一般。便揭開竹簾,到院子裡徘徊了有幾分鐘。忽然看見花臺上的野花,——叫不出名色的花,都將花片落在有青苔的土上。紫的,茜紅的,白的,如鋪著碎錦似的美麗,惹得幾隻由牆外飛過來的蝴蝶兒,直是繞著花臺上翩躚著飛舞。如同來吊臺上的落花似的。

  她看了不禁又歎口氣,心裡卻想道:「花也有時謝,蝴蝶兒也有時死去,早晚還不是一樣,何苦用這色相來互相誘引吊歎呢?人間對於煩苦與失望的時候,又何苦去作終日的迷惘?命運呵,實在有不可抗違的勢力!然而可有個逃避的方法呀,明知命運是難於抗違的,又何苦去爭競,憂苦些什麼!」這等思想在她的今日,的確是另有一番悟徹了。她這樣想著,又望著遠掛在樹梢的夕陽,返射出淡金的色彩來,她不禁點頭讚歎,以為獨有像這一時的淡金色的夕陽,方稱得起是個黃金世界,原是虛幻的片時的呀!

  俞夫人回室休息去了,小孩子們早已安睡,於是仍然冷清清地剩下夐符一個人,對著那盞夜夜相伴的孤燈。

  一個人物質上比較的滿足,或者終填補不了內部的損傷。走過了一步很壞的命運,卻終難洗滌自己永難磨滅的傷痕。夐符現在的生活,與這兩句話有些相似。不,或者還更要厲害些的。她自從逃離了樊籠中的生活,到這個又不操心又不困難的地步,應該樂天安命地每日度過,但哪知她在被人世遺棄中的幽靜裡,反而心潮坌湧,不知自己要怎樣的盡此一生。她是個性質柔荏的人,與她那同伴英苕,自然不同。她缺少那種飛揚與獨行其是的剛性;又好作過度的思索,而憂愁的聲痕,卻無晝無夜的圍繞著她。在這裡,雖是主婦對待的殷勤,也常常用些達觀樂天的話去安慰她,不過她終覺得自己每日如有所失的悵惘。

  說也奇怪,她並不覺得因生活的改變,能夠給她以何種特別而有力的慰藉。有時記起以前的事來,還是有細微的恐怖,與無盡的悲哀!她總覺得自己在這個浮泛的世界中,是個無依無歸的孤獨人。況且自從到了這裡以後,慕璉因為地位上與學業上的關係,不能常來,有時來了,說些似乎不甚關心的話,匆匆地走去。她是很明白其中的消息;英苕正在劇場中漸有名望的時候,她又知道自己也有許多不及英苕之處……因種種觀念的憂疑與無聊,雖是每日過著很清閒的日子,而自己明白,無形的疾病,卻深深埋下了根了。本來自小時所遇的困苦,與這幾年來一切的經過,已是將身子糟踏得厲害,而到此以後,更有潛在心中說不出來的苦痛,日夜的熬煎,當然不能使得精神上有何樂趣。

  俞夫人的大門方開,她便出去,一直急轉了幾條街市,從電燈薄弱的光下,喊了一輛人力車坐上,到了禦河的北橋頭上。這時還沒有人走,連個站崗的巡警也看不見。她下了車子,打發車夫走了,步行了幾十步,看看河中的流水,被天空中三五個淡淡的星光映著,仿佛有四五尺深。她遲疑地立在那裡,被冷風吹著,摸摸額上的頭髮,已是吹得很亂。從水中看見己身,雖不是個美人,卻也未免自惜!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前面有巡警走來的皮靴聲音,她卻搖了搖頭,微微地吐了口氣,便從容地躍入水中去了!水雖不深,但她的身子,卻一動不動地沉下了。

  § 十九

  恰巧第二天是個星期日,慕璉同了立山往野外旅行去了。想不到的事情就變化得這樣快。及至他們回城的時候,已經是快要黑天了。他們在路上商量好一樁事,因為英苕已經登過兩次台,他們事忙,卻沒有去看過一次,但聽見那些關心新劇的朋友說新來的一位女劇員,非常出色,所演的悲劇,尤其感動觀客,他們明知道那是英苕的力量第一次在社會上發現,慕璉更是心裡歡喜!這日他們在旅行中商量好,到城中時,即去往觀這日晚上英苕所演的戲劇。當在半路上的時候,慕璉異常的興奮,對於一切的景色,都似有深重的感受。立山卻還是如同平常一樣,保持著堅毅的態度。

  當他們回到寓所之後,正要吃晚餐時。忽然伺候他們的僕人,向他們道:「今天十點多鐘的時候,住在十條胡同的俞夫人曾來找你們。她聽見你們到野外去了,像是很著急!囑咐如來時,即速到她那裡去。」

  立山這時方才換過一口氣來,還不即說話。慕璉呆呆地站在他身邊直嚷著道:「什麼事?……你不是同我作笑場嗎?」

  立山笑了一笑,又搖頭道:「我想恐怕有些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吧!」

  立山倚了棵枯樹站住,這時正是月亮的上弦初,夜間八點多鐘,一片清輝,照得河邊分外清楚。卻也沒人在此經過,黃昏的景色,看去如同包了多少迷茫朦朧的事在地上一般。立山站住,吐了幾口氣,這才將夐符如何走失,如何有書信,以及如何到了這日下午,才由俞夫人探明是投水死的事,詳詳細細告訴與慕璉。並且他末後說:

  立山與慕璉自然很為詫異!立山就猜著是夐符病了。慕璉卻不相信,但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依立山的意思,就想約著慕璉即去看看。慕璉卻蹙著眉道:

  無奈慕璉這時一意要先去看英苕的演劇,立山也拗不過他。末後才決定他先去看戲,由立山單獨跑到俞夫人家看看有什麼事。於是兩人的晚餐,並沒好好的用完,就各人匆匆地走了。

  慕璉滿心被熱情與希望充滿,一口氣跑到美成劇社中來。坐在車子上老是嫌那車夫走的慢,心裡非常的著急,卻終於沒有說出。及至到了劇場之後,已是開始演起來了。巨大的圓場之中,滿了觀眾。他一面在那裡坐著;一面卻留心看劇場前面的劇單揭示。恰恰在第三劇上面,就有英苕的假名字,很美麗地寫著。他一眼看見,覺得如同有種奇妙的感覺,沁入自己快樂的心裡!雖是目對著臺上,然而卻凝想到別處去了。他正自計算著與她差不多幾天沒有見面,聽她現在讀劇本極為用功……又想到叔父登了廣告的事,雖是自己剛到都城以後曾給他去過信,言明因病不能到H埠去,但是他家中走失了三個人,未必不想來這裡偵察。他是個存心報復的人,果來到卻又將怎麼樣?……或者他來到之後,也來這個劇場。若是英苕的喬裝被他看破,生起麻煩來,卻怎樣去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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