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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十八

  在一個幽靜的小院子裡,正午的日光,非常和暖地罩住一架半黃了葉子的葡萄架。上面的葡萄,已全被主人摘了去,只剩下些小飛蟲兒,還似為尋果實的餘香般繞著架子嗡嗡地飛。秋日的日光之下,正是飛蟲得意的時候。那時滿院靜得什麼也聽不見,甚至連個鳥鳴的聲音也沒有。本來這所小小的院落,是在這全個住宅的東邊一個月洞門內。用磚砌成了個花檯子,上面種植著四五株芭蕉,與些雞冠花,金鐘罩等的小花草。其餘的便就是那架很大的葡萄。在春夏之時,滿院子都襯得碧綠。北面有所帶回廊而很雅潔的三間屋子。一色帶玻璃與淡紅色髹漆的窗子,日光映在疏疏的簾子上,很細碎的簾痕,卻斜映在屋子中的當地上。

  這所幽靜的地方,正是生活變遷後的周夐符的住室。每天在屋子中焚著香,同三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說說笑笑,她雖是沒有受過新時代的保姆教育,然而主婦卻極信任她。每天除了與小孩子說笑之外,便為主婦抄點文字。院中輕易沒有人來,閒時隨意能看點書籍,畫些中國畫,明窗淨几,也可謂與以前的生活有安適與煩惱的不同了。

  這日的清早,因為夜中沒得好好的安眠,起來之後,覺得頭暈的很。匆匆地梳洗過,對著鏡子看了看面色,雖是不似乍來時那樣的風塵滿面,但並沒豐腴了多少。況且因為夜間有咳嗽的緣故,兩顴上每到一早一晚,總發紅色。她也聽見說這似乎是肺結核的表像,便也怕了起來。所以每當晨起理妝的時候,一面對著明明的鏡子,一面卻癡癡地想起十五六歲那時簪花對鏡的心理。過去的韶光,哪容追悔。不過她那難言的淚珠,每在這時便留不住,而從眼中滾滾的滴出來。

  這日的午飯,也沒有用。伺候她的僕婦,看看她那懶懶的樣子,也不言語,將飯菜收拾了去。好在她一切看慣了,也不理會,只是斜倚在躺椅上面,一手托了腮默然幽念。

  這日晚上,主婦同著她那幾個美麗活潑的孩子都回來,齊集在夐符的屋子中,歡樂地敘說這一天的遊興。夐符的顏色,看去也比平日愉快得多。說說笑笑,沒有每天那種抑抑的樣子。那位俞夫人原是位樂天的教徒,看著夐符居然能夠有這樣歡慰的表現,也覺得非常喜悅!她的丈夫常常不在家中,便命人將晚餐開在這間屋子裡,與夐符共同吃過。於是久已寂靜的屋子,這晚便為笑語聲充滿了。俞夫人是善於交際的婦人,又能說笑話,惹得夐符也同笑了,及至晚餐吃過之後,已是八點多鐘了。

  這日因為主婦帶同著小孩子到一位友人家中遊玩去了,夐符連日來雖是生活上安適,但總覺得鬱鬱寡歡,更懶與外人交接,因此便沒有出門。

  這一夜中她做了不少的奇怪的夢,仿佛又看見當年茅屋中母親最後的哮喘狀態;看見那浴血而立的青年軍人;而那久已忘卻的觀音像又對她生動地微笑,似是歎息究竟這一切事應了母親的預言!然而一陣火星的爆發聲把她驚醒了,她卻毫不恐怖,毫不憂疑地在臥著靜靜地尋思。

  過於幽靜,便容易使人發生悲感,何況她是舉目無親而心頭上有難言的苦衷呢。她便自己想道:「來此已經二十多天了,將來難道永遠是這樣下去嗎?……我今年也是沒曾過二十五歲的人,像這樣可怎麼?……」她心中紛如亂絲的思想,只是有這幾句話顛來倒去作迷茫的自問。她自己明知道是難於解答的,但她因思想的要求,卻不容她不自問。少過了一會,她又記起前七天來看自己的慕璉,便又想「他現在是快活得多了!……本來他現在卻為何不快活呢。我自己出來,差不多是要求他攜帶出來的,自然他也只是等閒的看待罷了。他是什麼樣的人,自然不會想到我的!」

  想到這裡,覺得一陣淒咽,又哭了起來。一時又忽然記起前幾天英苕打發人送了一包藥水來,說可以治腦痛,但因自己心緒不好,並沒拆封。這時便想去打開看看。心裡如同沉一塊重量的石頭一般,一邊擦著淚痕,惘惘地起來,從東壁邊的衣櫥中,取出一包小小的東西來。解開繩子,果然有瓶綠色的藥水,還貼有一張中外文並列的仿單。她正要細看時,便發現出在瓶子底下,還附有一張信箋,與剪下來的一片報紙。先看信箋,是英苕給自己的。但字跡卻似是慕璉替她寫的。上面很少的幾個字是:「久不見,我刻忙甚,不能多談。聞姊恒患頭痛,此藥水服之,頗有效,故遣人送上。更有可笑事,姊想不知。所謂那事發現矣。然及今觀之,與吾輩無關可也。可閱此一片報紙之廣告。匆此即候痊安!英!」她看完之後。尚不知報紙上所登載的什麼事,及至取來一看,便不禁手顫心跳了!原來那片報紙上登著是:

  賞格
  鄙人有妾二名:一名夐符,年二十四歲,身材中人,面瘦眉長,言語遲緩。一名英苕,年二十,貌美體微矮,言語迅利。今彼二人,趁鄙人遠出經商之際,竟拐帶衣物珍飾等甚多,並攜一婢女名瑞玉者逃跑。除稟官飭查外,合亟登報聲明,凡有聞風送信,或人贓同時送到者,備有重賞,決不食言。

  第二日天方破曉,她便起來,將屋子收拾了一番,用壺中的冷水擦了擦眼。仔細向四周看了一遍,便匆匆走出。剛出了院子的外門,卻又似忘記了什麼東西似的,跑回屋子中立了一會,便重行出去,手裡還撕了一片芭蕉葉子,一直的往外去了。

  忽然又記起一樁事,便急急地又執筆寫了一封較長的信,在封面上寫好她兄弟的軍營的地址,及至寫完之後,心內卻想:「久已沒有得到他的信件了,在軍隊中,誰又曉得他現在是……然而他又何嘗想到我……怎麼樣呢?……幼小的生活,還想他做什麼?」她想到這裡,覺得又有點悲感的衝動了!拿著那封已寫成的信,重看過一次,末後便粘好了,連同那兩封信,一起放在案上。

  她如入了迷,又如大醒大覺似的在院中小步徘徊著,盡著向那些事上想。

  夐符還是第一次見這類似通非通的廣告,往常她常聽見人說什麼登報聲明,與重賞捉人的話,不知是怎麼回事,這次她可看見了。但看到後面,直覺得眼光眩暈,如火光的閃動,在自己的面前。便不能再往下看去,頹然的躺到椅子上面。若是平日,她看人家這等文理不通的廣告,又要笑得肚腹疼了,不料這次卻臨到自己身上。雖然萬不至漏泄消息,被人捉去,況且她們早已改過姓名,必可不至發生意外,但像她那樣細微窄狹的心思,看了這段文字之後,焉能不引起她深深地觸痛!這明明是表明二個被玩侮的家畜逃走了,還要如犯了什麼大逆不道一般懸賞捉拿。自己想想怎樣這麼不幸,生為女子,為他人作玩具?被人玩侮的女子的身體,明明與一般人一模一樣,卻為什麼偏成了他人的所有?一有走失,便視為逃亡的囚犯一般。她想到這裡,又聯想起苦命的父親死去的早,媽又被人氣死,自己毫無能力的被仇人拘禁起來,作閨房的奴隸。現在幸而逃出火坑,又沒人來過問慰藉,且明明是自己的仇人,竟能用這種嚴重的聲明,視自己為他所私有。想到這裡,早已將英苕信箋上所說的話忘了,禁不住伏在椅上抽抽噎噎地大哭起來!哭到後來,連口咳吐了些痰沫,她看見所吐之中有些紅一塊紫一塊的東西,心裡反覺得清醒了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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