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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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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無聊中,當然覺出時間過去的遲緩,而且時時的急悶!況且在旅行的病中;在心憂的攻擊之中,便更難過!慕璉一天蜷伏在車上,沒有走動,也沒有吃一口東西,然而卻時時地,由懷中掏出車行的地點時間表來看看。本來這行列車,須到T地,然後換車南下,再過半夜的行程,方可以抵到建堂的目的地H埠。——那就是建堂的公司所在地——T地也是小小的都會,而有往南北兩條交錯的鐵道。北去可以用三十個鐘點,到慕璉求學的都城。不過若往南下,可就更遠了。慕璉心內盤算著,恰巧這日早上的嘔吐,可以給予他一個良好的機會。到了過午,車行過群山圍繞的小平原時,他便開始提議,要開個臥車位,以便作半夜的休息。本來建堂是講究耐苦的紳士,所以臨上車時,沒有想到還須用臥車去休息。但眼看著慕璉像要大病的樣子,當然應允了。好在這次慢車中,人數不多,臥車中尤多空位,便同車上人說過,既訂好一個臥床。建堂還恐怕慕璉說他省費,便道: 於是叔侄的談話,又一時中止。車中惟有幾個西洋小孩子,呱呱咭咭地說個不了。還有一對穿得極為講究的西洋夫婦,正在斜對面座上,偎著肩兒,甜蜜地互相對笑著低語,這是慕璉由報紙後面所看見的。 不知為什麼在這十天左右,慕璉的感想。對於任何事務,的確比平常靈敏了若干倍。在平常的時候,若使他看到青年夫婦的偎肩密語,聽到小兒女的吵聲縱不十分生煩厭心,卻也同時帶著鄙視的態度,這是由他的性質,與環境所造成的觀念,時常在其思想中浮現出。不過現在卻不然了,他已經將堅固而沉毅的青年,變成感慨無端的詩人了。在這時他聽見極可愛的幾個小孩子奔走吵喊的聲音,與眼見了青年男女親愛密語的景況,覺得自己真是個世界的孤獨者,覺得以前剛強入世的勇氣,差不多都喪失了!越發心中難過!而越發對於現前自己的生活討厭!一時憎與愛的感動,在茫茫的意念中,沒處著落。他哪裡是去看什麼報紙上的指數表,與增加出口稅的章程,他的心早已翱翔於遠處去了。 一陣眩暈,幾乎沒有跌了下來。急急地伏在車窗上,咽著道旁的晨風,竟將昨日的食物,全數嘔吐出來。覺得又腥又膩,嘔了約有十分鐘,方才淨盡。再臥到座子上面,已是沒有絲毫的氣力了。建堂也為之駭然!隨即由身上掏出一包痧藥丸子來,遞給他,他卻搖搖頭不吃。 一日的行程完了,夜間即宿于鐵道邊的小旅店內。當他們走到時,天快黑了。還是半舊式的鄉間的逆旅,滿了人語聲,及叫賣零物的聲音,並沒有電燈,而慘慘的油燈光下,只見出入的人數很多。自然有趙建堂的身分,旅店內照料得分外周到。並且費了好些事,為他們兩人找到兩個清淨的房間。因為往某地去的列車,夜間沒有,所以只好在這個地方留連一夜。 「我是夜間不想睡覺的,況且也睡不安穩,不久便到H埠,你身體不好,可以先將息,以預備明天我們到後就得趕急籌劃一切的事。」 「你真不願吃點東西嗎?……我看你有點感冒吧……年輕的人,怪得很,現在年輕的人,反不如我們來得爽健些。」 「你看今天的《商報》上面登載的出口稅,又添加上百分之五。這一舉,實在不利。說不得我們公司內的貨物,如開張批發時,又須加貴了。」他說時,便將手中的報紙遞與慕璉,慕璉有氣無力地答了個「是」字。便用報紙來遮住臉。 不久火車上汽笛響動,於是黑身蜿蜒的列車,又重複往前送行去了。 § 十七 周立山坐在一隻安樂椅子上,穿了身極樸素的中國衣服,慢騰騰地吸著一支雪茄煙,向著對面倒臥在床上的慕璉說: 「事情我早猜透是這樣,卻不料會有如此重大的變化。現在只好就事論事,對於她三人怎樣安置的問題,將來的防衛,你不能不負責任。再一說,你叔父明明是個陰險而厲害的人,將來有何結果,憑我也難於想得到。不能不說是個困難的問題呵。然而我始終不反對你這種辦法,我雖然不以處處聽從感情的支配為然,而事情的來到,也非逆料的決定所能判斷。為正義起見,當然不能說你的不是。況且這事的起因,也不止你一人,歸根到事實上去,我也自許為你的相知的朋友,不能不想到如何方是個從長的計較。說到這上面……極要緊的一種要素伏在裡面,你卻不可不從實告訴我……」他是個目深而長髮的,將近三十歲的青年。黧黑而凝固的面孔,顯見得是個有毅力而能即知即行的性格。他這時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噴出些白氣來,便目覷著躺在床上的慕璉不言語了。 這時英苕又在床上道:「姊姊!快不要說了,你正好去這樣的,還有什麼推辭……」 這夜的八點鐘,立山同慕璉在一條寬闊的馬路上,並著腳步走著。街上男女來往的多至不可計數。兩旁大商肆的玻璃窗中的電燈,耀得光平的道上,無論什麼都看得見。他二人一同走著,卻彼此並不言語。立山身軀原比慕璉高些,挺著腰,仰著頭,更顯得是氣概高傲了許多。慕璉帶著滿臉的病態,很遲緩地在他肩下走。卻越看得出是萎靡了。慕璉一邊走著,一邊尋思著自己這幾日來大膽的舉動。設不是在叔父的家中為了有所感動,這時還不是仍然可得如同立山一般的無牽無掛,無拘無束的遊行自在。本來想想自己是很好的生活,偏偏會遇到這種事,遇到她們的情境,與……想到這裡,便抬頭望著街上的行人,差不多都欣欣然執了手杖,提了什物,高興地走去走來,而自己正是滿腹的心事,卻發洩不出來。尤令他難於回答而沉悶在胸中的,是剛才立山問他,他不能即刻答覆出來的話。 轉過幾條僻靜的街道之後,他們便到了一所周圍有小小花圃的半西式的樓房前面。一盞球形的電燈,照在石庫門的上面。慕璉往四下裡張望一過,便同立山推門進去。 英苕正在床上嘔吐得發暈,周夐符伏在木桌子上似乎正在籌思。而那位鄉村的姑娘瑞玉,卻在一邊的木床上,睡得氣息很勻稱呢。當慕璉,立山進去之後;夐符方拆開頭髮,往窗臺上取奩具梳頭,但出其不意地他們一同來到,於是她匆匆地又將已拆開的頭髮挽上。 立山看這間旅館中的樓房,雖是有穿衣鏡,木靠背的方床,一切的器具都還講究,只是免不了俗氣。況且她們疲倦的狀況,與憂慮的顏色,更教人在這間一來一去的客舍中看了難安! 立山接道: 立山何嘗不明白他的為難的情形,也皺了眉頭歎道:「人人都是自己去作的孽,可有什麼方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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