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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昨天整理過一切的行裝,神思疲極!午間他往他處去,乃得趁此時機,與英,周晤於內室。已將計劃定妥,幸她二人此時雖心各含意,而以同在患難之中,不暇多言。我亦曾解以微意,先脫離此魔窟,更作他計……而更加上一困難之點:則瑞亦須同周同其行止。我乃半晌不能答覆,此在我身,有不容不遲疑難決者。二女同行,已屬大難,況益以一人。但瑞之哀哭,周之說辭,於是我肩上又多擔此一層重責……英屢目視我,我故以不解對之。

  出時堅約再三,當不至臨時生何等錯誤。但我視英尚跳脫靈利,周只知唯唯,其荏弱大可慮!……

  事已至此,殊無他術。吾手猶在,當無畏!……畏又何濟!

  前日在城中偷發之函,想L已接到。若彼等早往迎我,可省事,否則,雖我有膽力終屬危險。

  夕陽當欲落時,我知他將歸來,因他亦連日忙甚。幸以為我可離去此地,而服務於開辦之公司內,一舉兩得,了無牽掛,以為其計甚得。然他究竟曾有些看破我的計劃與否,實屬可疑!所以我故作鎮定,讀雜誌于庭前石階之上,實則我心悠悠,已不知何往。惟覺雜誌內有交涉問題中的字痕,來回旋繞,然我不知所談者究為何事也。

  他果歸未,興致亦甚發揚,猶手舊扇,與我詳論出行後之策劃。他之為人,老到而精練,我與談話之間,心甚驚跳,言語皆十分勉強出之,立處如有物向前推動我軀,因之言語多有是非相反處。幸他未曾留心於我之言語,只侈陳其野心,而孰知我更有野心,較其所有者尤多且危!

  ……已決定,明日,後日,後日過後,則乘車東去。事急矣……我心烏能不蕩!晚未飯即寢,籌思半夜,茫然入夢。

  他日人或謂我只有為戀愛而為此冒險事,亦誠有一小部分,然不盡知我……

  他似甚歡忻,或以為在此一暑假之利用我,雖其中小起波瀾,然無關大體。即以月薪雇此書記,亦不大易得。我初來時,對於他的事業之擘畫,可謂為一忠僕全盡其勞力于主人。我在前時,固惡其為人,但他以善意待我,故……及秘密破露,性質如我,乃刻不能忍!

  今日晚飯後,叔父——我究不能不稱以此二字。——與我討論多時,我亦聚精會神以應付之。人皆帶假面具,我焉能獨外。且設使他知此事之內幕,必將以白刃及毒藥餉我……危機!……雖然,我寧願蹈之。

  今日所記特詳……夜二時方休。提到此一時的感想,殊非容易……果然我亦為情感所遊戲嗎?……

  「我四十而不動心。」此句殊費斟酌,亦有界限。有時可以未二十即不動心,有時雖至死後,或猶能動心。但在何等時間,與何種事實耳。而學者得此一句,即以為可窺透天人。我固無此學力,而殊不值一哂。

  且待他日……

  § 十六

  來時的路,又從去的路中走過了。但寬平的大道上,已經沒了那煩熱與飛揚的黃塵。郊原中也沒了中夏時的豐綠,只有赭色的遠山,與微禿的樹林,還靜靜地在大地上歡送這遠遊回去的客人,撲面的風,已不柔暖了,正如慕璉心中的感想一樣。兩個半月的光陰,比流光還快的過去了。他穿了單呢長袍,坐在一輛車子中,叔父在前面的另一輛車上,帶了好多的行李。慕璉心裡雖是紛擾不寧,但幸而此刻是與叔父各在一個車子裡,可以使他有自由思索的工夫。但事情一定了,卻將如何思索?思索又有何用?他不止是昨日沒有成眠了;幾天以來他的精神如同喝過什麼分量最重的興奮藥水一般。這時在車內,眼看著初秋四野的景色,反覺得有些模糊起來。天色陰沉,並沒有看見一片藍色。只聽得馬蹄下踏得碎葉聲作細響。

  「一個人究竟是瞬變的呵!」他這時眼看見所從來路上,一切已經換變過的景象,加上自己,總算起來,這七八十日中的經過,與將來的地步與困難,他雖是個勇於自信的人,到此也不能不將一點詩意侵入他的意識中去。他蜷伏在窄狹與積有什物的車中。不自覺的含了一重悲感!忽然念起亡去的母親,帶著自己在幾歲的時候,由這條路上也走過幾次……更想道從此一去,自己所生長的故鄉,茫茫前路,或者更無再來之日也難說定。又記起當自己小時同了幾個小伴侶,往山中去遊玩。那時母親也是同去的。如今更有什麼可找得到?這一次重來,已屬想不到的事了,而此重來之後,不意卻又種下這一層不可知的因。人間什麼事都預想不到呵!他一邊這樣回環的想,一邊望著清冷的景物,不禁暗暗地歎了口氣!

  黃昏來了,夜景已經罩了下來。臥車中的鼾聲,也同時並作。慕璉在此時,哪能安睡,只是將頭貼在枕上,有時還抬了起來,聽著鐵道上面輪鐵的鏗聲,仿佛如奏著音樂一般。

  這算是幸事呵,慕璉竟得自己在一間茅簷土壁的屋內,度此一宵,與叔父離開,以便他獨自思索。一日的行旅,正所謂人煩馬倦。晚上建堂卻喊了幾碟的粗菜來,同慕璉飲酒。建堂是個不多飲酒的,慕璉也是個很能自製的青年。他在學校的時候,每看見同學們飲酒,雖是面子上不去說什麼,然而心裡終不以為然。他的行動,很受了哲學上的克己派學說的影響,他以為人生須為社會盡力,至入了墳墓的一日為止。而且須斷絕一切戕身的嗜欲,以求真純自我的表現。他明知飲醉了酒,或者其中的趣味,比平時還深長些。也或者吃過鴉片之後,精神上要舒適些。但他終不承認由物質的嗜欲上,可以滿足人生之欲望的要求。所以他常常蔑視那些為物質嗜欲的奴隸的人。不過這些思想,在他未曾來到故鄉時,是堅定地保持著。自從有這數十日的變化以後,也不由得他不對於舊日自己的信仰,有些懷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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