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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九

  就在這一夜中,又平添上這個想到鄉村中來享安閒幸福的青年的籌思。因為這日,他的多智的叔父,由城中為他帶來一個消息,——也可說是一個使命。因為建堂為他在城中著實揄揚他的才質與學識,以及對於商業及經濟上的精密的研究。自來在小的縣邑中的人,他們的景仰與企慕的可能性,分外容易感染得到。況且更加上為了趙紳的體面的一分心理;於是大家共決要請慕璉到第二天往城中的教育會上演講。這自然是摹仿得來的風氣,其實也自然是小一點地方上的人們的誇大性的表見。建堂哪能推辭,回來以後,便將這個消息說與正在煩悶中的慕璉,並且還力行催促他明日即可同往城裡去。

  這在慕璉原沒有什麼的,而且他也很願借著叔父為自己誇張的機會,得以往這個故鄉的城裡去參觀一切的狀況。尤有一件事橫在心頭:想著去這一次,稍稍可以解脫近數日來的在苦悶的境地與思想裡的紛擾。不過他到底是有責任心的人,且是不願借自己微末的名聲,去欺誆別的幾乎是盲目者的人們。「講什麼呢?」他想這等縣中的人,若要說到商業中繁密的組織,與經濟學上的複雜而難以講解的精義,誰能聽懂,於自己更是慚愧處,幾日來橫亙在心中的問題,並不在這些上面了,突然的要在短時間中預備說去,雖然材料早有,且排列在思想中,然而就這樣的說出,不是欺了自己,還敷衍他人嗎?於是他又記起近來外面的趨勢,必須天天講演,東奔西跑,參與各種集會,並且在報紙上時常登刊某人的講演稿的人,方得稱為學者。他想到這裡,不禁對於虛偽而好誇大的社會,生出無窮的慨歎來!又回想到自己最近的將來,正恐沒有奮飛的羽翼的力量。怎麼樣呢?月亮靜靜地在天空,來回的微步,更足以引起他將就臥時的玄想。

  這樣安靜的景色,正是催人入夢的機會呀。他也想正可入夢吧。然而事實上卻不能的,疲倦正在攻擊他,不能讓他就這麼安閒的睡眠去。正自在恍惚的狀態中,忽聽得有細長的小孩子的歌聲,如音樂之和鳴般地起於前面。他仰頭向前看去,哦!原來有兩個小孩子,手牽著手走,向前面去。卻沒有看見還有個陌生的人,在這邊石床上臥著。他們穿的衣服,似乎都是小學校的兒童,由他們的身體發育的高低看去,可以斷定都不過十二歲呢。一個是男孩,還一個是女孩。兩個天真的孩子,由樹蔭中緩步著向前走去。有時那個男孩的頭,俯到女孩的辮發上去,有時女孩笑著向男孩的脅下格支著,一路的活潑的笑聲,與自然之愛的身影,雙雙的走到小徑的盡頭,便看不見了。這樣的一現呵,驚起了正在入夢的慕璉,他不自覺地便從石床上跳了下來。欲待追上去認識這兩位小朋友,但終於自止了。這時他聽見綠葉中藏住的蟬聲,越加鳴得高了,而地上的細草,在日光中搖動,也同含了自然之惠的美笑向著他一般。

  這天講演的地方,是一個城中公共集會的場所。是在以前的玄武廟的大殿上。雖然偶像沒有了,但是將猙獰可怕的泥裝的像,換成金字寫成的神位,卻供在大殿的中間的暖閣裡。這不能不使得慕璉好笑了。他便首先問過一位在縣裡學務局的四十余歲的紳士。據他說,這還是他們的新發明的便利的方法。因為有這偶像,的確佔有這所宏大的屋宇,然如全把泥像不要了,那末不但一般人都不贊同,而且這玄武將軍,在他們縣裡有甚大的功績與靈威,果然那末辦,似乎也過於極端了,似乎太蔑視相傳的傳統,與久經種在人心的神力了。所以就這麼將偶像換為金字的神位,有時遇到會期,仍然有一番燈彩煙火的熱鬧,與供奉呢……那位紳士自然是縣中所謂智識階級的代表者,在他的屬下管有一千多個的小學兒童,而鄉間某一區內的教員,還得時常受他的臨時檢察與指正。他也是善於言語的,他見這樣一位受過新教育而有訓練的大學生到了,表示出親密的熱情來。他主持調和論,在許多人的談話中間,頗像自能有其確定之主張的一般。

  煙的激刺,與汗臭的氣味,佈滿了很大的屋中。他們中也有很老的人,長披的蒼發,或有人帶了如同新式的圓框玳瑁眼鏡,穿了古銅色的肥衣,很驚異的注視著他。至於女子,可說得連一個人影也瞧不見。所以這個公共會場,只是男性的雜且亂的集合罷了。照例的有人表述歡迎慕璉,慕璉便用誠懇而切實的態度,鄭重的說過一番。他的題目是:「小商業的改良與需要。」因為是個易於明瞭的題目,而且他說時將專門的術語避去,以引起聽眾的興趣。

  時間還未到來,他們一起有十五六個人,共坐在一間招待室裡,室中的面積很為寬大,前後面俱是木槅,後有葦杆結就的席子遮著。至於其中的陳設,可說得簡單樸素四個字。不過據慕璉聽說這是縣中通俗講演所的會所,然而空空的兩個粗重的書架上,沒有三本書可以找得到。且是地下也沒有一張字紙的遺屑。然而當中的白木圓桌上,一大瓶朱色的金雀花,卻開得正盛。

  所以他走入茂密的樹林中,自己很喜悅地,——並不是喜悅由於外面的可愛的景色,是由於可以在這時,如同逃入虛空時從繁難的人世裡得有片刻享受到的慰安。他在綠蔭下徘徊著,沉思到此行的了無意味上。他是明白一切的,並且看得極為清楚,但他異常的恐怕,在這短短的前途上,似乎不能避免了的一種打擊!對於他的精神上面,他記起昨天的事,開始有點手中顫顫了。於是他坐在一塊石床上,斜欹著想:「怎麼辦呵?……」連續地煩思,終於將這位青年來打倒了。微冷的石上,似乎還能得到一種清涼的感覺,他閉了眼,臥在上邊,還聽得見前面人聲的喧呶。

  慕璉想著同他申辯,卻不料那些學生、校長,以及學務委員等人,接連不斷的同他說說笑笑,或者是讓他吃茶,直使他忙得沒有長言的工夫。而建堂周旋其中,幾乎人人見他到來,都表示一種相當的敬禮。

  及至說完之後,他又與這些有的愚鈍,有的狡猾的人周旋了一會,他覺得在這裡,通俗教育實是再必需而無可相比了。一般在縣中教育的引導者,那種普泛的常識,並不完全,然而他們居然自信是一種指導者。慕璉由這等狀況之下看來,反想到人類的自矜性,與空泛的鼓吹,無論在都市與小的城市,或是在大人物與小人物中間,都是一樣的。其實人人中,誰能夠真知道些什麼。人們都是互相蒙了面具作偽的陳述與相欺的話,這自然是到處都可見到的現象。慕璉在此時不能不為這個社會的現象的將來,發生一種恐怖心!但回看那些人,——尤其是他的叔父,都露出很歡樂的笑容,以為這類事只不過如演劇一般的。不能使他們繼續研究與討論他們這種舉動是怎樣的一回事。從慕璉的眼光中的判定,可以力為證明。第一,是由於為虛名所歆動,其次的確是為了建堂的體面,所以有這樣的集會。

  他們無意去聽他的說話,自然不能瞭解慕璉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大而寬敞的屋子中,只有不調和的複雜的談話聲,而不斷的煙氣,眯得眼睛有些發癢。慕璉初時本想來此消遣這半日煩悶的生活,與到城中可以共他們談談,以為即不能有都市中人的智識,總想有些純樸與率真的態度,或者能夠由他們的言語中,多少可以獲到鄉民生活程度的變遷。但這明明是予慕璉以失望。在他們休息時,所談到的,最為眾人推論之點,是關於縣中的牙捐問題,其次便是財政科裡的科長,吞了公債募集金的不平。

  他們雖是身在教育界中者居多,而其實各人自視乃如在縣中參事會一樣的權力。他們認定自己的責任,與勇於負責的精神。在他們言談間,當然可以聽出。慕璉看見他們爭論的喧呶,與仿佛熱烈的表現,末後似乎又談到恢復縣中自治的問題,更是為眾人爭論之點。慕璉一句話也不願說,而來此的失望,更使他益加煩悶!至於要去批駁與改正他們的話,慕璉以為終於是不能有效力的。所以趁眾人未曾留神,便由側門溜了出來。

  又是第二日了,慕璉果然同了建堂早起往城中去。相離不到二十裡的路,沒到十點鐘便達到了。沿道有一半的道路,在斜陂的石嶺上行去。中間經過一個小小的湖,湖的兩岸,都被茂盛的蘆葦掩住。然而清澄的水波,在朝霧之中,泛出一重碧濛濛的幻影。偶有三兩個鷗鳧,由上面鳴著飛過,便覺得另有一番幽靜寥遠,而安閒的景象。當慕璉由此經過時,平望著綠油油的田疇,若隱若現,與在遠處的山峰。呼吸著新爽而潤濕的朝氣,使得精神活潑了許多。

  他新受了這種印象,於是勾起前夜暗中所見的她,於是想到她似是以世間為遊戲了。然轉念到昨天的見解,與其聰明的言語,美秀的容貌……以及等等……他覺得自己的腦中,已經如同受足了颶風的播動了……將來正不知向何處收帆!哦!更且又有新受到的印象……

  一個人在這個公共會場的後面,走了幾回,瞥見有個坍缺的短牆,上面滿生了苔蘚和荊棘。從外面向牆缺處看去,綠樹森森中,見出有些亭閣的瓦桷,在密葉的底下。自己便想這或者是個舊家的園林。他想叔父同那些人們的談話,正在興頭處,一時還不能走,便不顧及塵土與荊棘,由短牆上躍過,便入了那些許多不能知名的古樹的密林中去。正在午後:蟬聲在樹上爭鳴,地上暖而碎的日光,由葉隙中漏下,滿地的蔓草,除了在一條小徑上,都是自由生長,看去便知道是久沒人加以修剪了。有時聽見叢草中刷刷地響,不知是什麼小的動物,在那裡行動。慕璉看見這所園林,論其蒼鬱的顏色,與年代的久遠,比起叔父家的公園,要好看得多。

  左不過是沒人來鄭重管理罷了,他這時心中,滿布了對於綠色的欣悅,似乎在青翠交蔭之下,能夠使心中澎湃的思潮,漸漸平定。自己卻突然有種感想上來,覺得微微感到細微的悲感!因他由遠處的都市中,未曾動身的時候,懷抱了好多幽遠而安定的希望來的,哪知既到了目的地以後,種種的事,似乎都有意與之為難。尤有使他不能決定的,在暗幕之後,還仿佛正有人將自己健勇的靈魂,牽掣住了一般。所以他近來的性格,已被這等新的環境變化了不少。在喧呶的集會上,他有些討厭了。而在清淨的地方,他又感到孤冷與幽遠的恐怖,與細微的悲哀。慕璉雖是個感覺敏銳的青年,但他的天才,有豐富的膽液汁的性格,有種幹練而明強的材力,體魄又健強些,所以一般文弱青年所染成的習慣,在他都未覺有過。他向來不作那些無謂的愁思,和悲感,不過在這個時期中,他自己也明白有些不可思議的變化了。

  他的心潮的沸騰,不能自止了。正在此時,而尋覓他的人的步履聲,已從前面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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