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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十

  正在星明的時候,一所小小的院落裡,夜來香散佈了滿院的清芬。周夐符坐在精竹製成的涼椅上,執了紈扇,看著瑞玉在那邊摘茉莉花。瑞玉自從由親愛的家庭中,如同放逐般地來到這個新式的牢獄裡,她時時想念的爹媽,都似遠隔在千里之外的迢遞。不過究竟還是小孩子,她在這裡,自然,生活上形式的新鮮與富足,比在窮苦的家中是好得多。但是精神上的疏遠,使她也時時覺出如同永遠離別的痛苦之網,張口向著她。而物質上的滿足,當然使得這天真的小女孩子,願意去享受。她的口很木訥,並不能如同那久慣獻媚以為習慣的她的同伴們一樣。而這位周姓的姨娘,也因主人不很喜悅她的固執與冷淡,所以便將瑞玉撥在她這邊使用了。

  如銀的淡月,映在屋簷上。夐符這時穿了家常的碧紗短衣,昨天挽成的髻兒,也未曾重梳,松輕的籠在腦後。斜倚在竹床上,對著月光,如有些心思。而在她的身旁,還有一本小說,同已經冷了的一杯香茗。

  這本來是在夐符意想中的事,但因瑞玉忽然提到,不覺得將身半坐了起來,直截的問道:

  過了一會,她便向瑞玉問道:「你在家裡,晚上都作些什麼事?比在這裡忙呢?還是清閒?……」

  突然瑞玉撲嗤的笑了。說道:「你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嗎!我們家那位新來的,真奇怪。向來沒有見過的,不知為什麼那樣招待的要好?……她呢,差不多每天要親自跑到西書房裡去,有時還摘得些花回來……」

  瑞玉摘了滿手掌的花,一邊嗅著,一邊搶著說:「是呀。我昨天聽見管事的伍爺說:爺同那位客在西書房裡,正自忙著呢。他忙亂的說了好多印……章程……請人……羅哩羅唕,我老聽不清楚。」

  瑞玉將花放在一個朱漆的小茶盤內,遂即從左邊的茶几上斟過一杯茶來,放在椅側。夐符對月如有所猜測似的,半晌也沒注意。後來又問她了一句是:「這兩天你聽見英姨……」

  瑞玉歎口氣,低下頭才小聲道:「在家裡呢!……她現在眼光也看不明白了!……家裡的幾口人,惟有我那久慣勞苦的爹,去擔當一家的生活……也好,我到這個……地方裡,也省了家中一人的飯食……」她的語音有點淒咽了!

  瑞玉又略帶歎氣的口氣道:「真使得我們奇怪的不得了,像這個樣子的女人,我們生小便沒有見識,實在沒有見過她。今天譬如說:——打扮得同花枝般地好看,明天忽地又頭不梳面也不洗,躺在床上不起身。前天晚上,我同那院裡的小姊姊在梧桐樹底下掃葉子,那時已經是黃昏了,忽聽得爺同那位口角了起來。他對別人那樣的厲害,卻不知哪裡去了……只有背了手在堂前裡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有時還歎著氣。」

  她用輕緩的口氣向瑞玉說:「前兩天聽說到城裡去過,回來了幾時?我到底也不曾知道……噯!我們哪,成天似乎做夢一般的過去啦。能知道什麼!……」

  夐符聽得,覺著也似回復了些舊時的影像。便接著又問道:「那末,你媽現在呢?」

  夐符聽了瑞玉的話,沒有答覆,只對著天上的流雲,由如死的沉寂的空中,呼出兩口久鬱在胸中的氣來。

  夐符向來對於瑞玉很愛憐她的!而且自己在這所大房子的裡面,同英苕也合不來。建堂呢,也因自己來的年歲久了,不常來到。常常是孤另另的伴著竹影同花影,來消磨日與夜的光陰。自從瑞玉來了之後,她如同新得了一個小的伴侶,所以什麼話都可以同瑞玉說。這時她對於瑞玉,更起了無限的同情的感念。同時自己也想到這個苦的身子,長久是囚在這所錦衣美食的監牢裡,悵望著前途,更是如在夜中行路一般。於是覺得心頭一陣酸側!恨不得痛哭一回,方能將心中的痛苦,流瀉出來!她靜靜地回想自己,連故家中的事實,雖是不很多年的事,都記不分明。至於父母早已亡故,那一年哪,突然生的大變故,使她永不能忘記,眼前即是痛恨的仇人,卻受他的侮弄!自己是何等的慚愧與沒有勇力?……她這樣想,並且已經忘了瑞玉在自己的身側。

  「那可不很知道啦。爺不吩咐出去,誰敢到前邊去。不過我聽見前院的姊姊們說:那位穿白衣的客,近來卻是輕易不出門的。每天除了同爺商量,或寫些東西以外,似乎……想也是那樣吧,總是常常同她會面。

  「近來她獨自去嗎?」她將身欠了起來。

  「誰都見過。有時她臉也不及得洗,便扣了鈕子,向外邊去。你說好笑不好笑。」

  「癡孩子!……」

  「沒有事吧。她還不是日日的哭笑不常的,把人來弄糊塗了。我可常見她跑到公園裡去玩。你不是還同她去過一回,在前幾……」

  「好沒見世面的……」夐符仿佛沒力般地說:「難道是這幾天又為著什麼事忙的?……」

  「大約是這樣的。她那厲害的脾氣,誰還敢管她的事。有時一天到晚的睡在床上,有時全個夜裡高興唱著,不想睡覺,並且攪得大家都不得安寧。你要問問她啦,滿口的尋死啦,脫離啦,弄得全家人都沒有個說話的……」

  「大姨,你問得誰?」

  「唉!周姨,你難道小時沒過那種快活的日子!……」瑞玉說了這句話,覺得不很妥當,便改口道:「忙麼,雖是忙。卻快活得多!從未黑的黃昏的時候,便聽得四鄰都沒有人語。有時犬也不吠。偶而向門外面望望,迷迷朧朧的樹影,也看不分明。我們便在豆油燃的燈下……在冬天呢,便紡花;夏天呢,績麻的時候多些,因為編草辮,打發網,雖也作的,但在夜裡,不甚明亮的燈光底下,便看不清楚了。有時我媽同我們說些鄉間的故事,雖說的全是妖怪的事,我們因為在自己家裡,便不覺得恐怕。

  「哦!爺同那位嗎?是的。他們前幾天一同坐了車子,由城中回來的。我出去買東西,正遇著的……那位……他穿了一身洋人的衣裝,皮靴,走在街石上……」

  「哦!」夐符注力地望了她一眼。接著道:「那客人這幾天也時常到外邊去嗎?……」說的聲音,似乎關切而又急促。

  「你曾見過嗎?」

  「唉!」夐符無力地從舌底下嚶了一聲,仿佛被了毒蟲螫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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