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黃昏 | 上頁 下頁


  他回過笑臉來,向著他的妾道:「柔嫩呵,少女的皮膚。她自然有些過於粗了……不及你……」他更逼近些,「我的小東西,不是嗎?呵!……呵!……」

  他再不肯往下說去,很安閒地重複坐下。而由對面一架大玻璃鏡中,可見出他的枯黃的面上,已經有些微醺的顏色。

  主人的身體,是厚重而肥胖的。不過奇怪的是他的面皮,永遠是黃的,雖飲過過量的酒,總不會發出蘋果色的色素來。他雖是極力的安定著去陪他們呆坐,且是不露出疲乏的容色來,但卻藏住了一身的汗液。酒力過度了,矯飾的他,在來賓散後,便不能再支持得住,於是他的嬌小的妾與婢女,便來陪他休息。

  一場趣劇的開場以後,卻被他很嚴重地說到法律問題。他自然是研究過的,而且曾在多年前的法政養成所畢過六個月的學業。因此雖是以少年視學員的資格,與其廣漠的智識也無可有反駁的餘力。

  一位鄰村的私塾先生,露出金黃的牙齦,搔著聚在頭頂上頭髮,是固結住他的細短的辮子的頭髮,慢吞吞地接著道:

  一位三十多歲的視學員拍掌道:「便宜呵,誰家卻買這個破的貨物。」他說時完全露出輕蔑與狎視的態度,而且玩笑地開口露出兩個金鑲牙齒來。

  「問題嗎?果然也是一個,你說的過於迂拘了,你說的不過是笑話罷了。只是這些事……這種的弊端所由來的,是根本上在乎法律的不完全……」

  「現在的男女孩子,的確也有點奇怪。怎麼偏是這樣事,他們明白的早,而且居然不知道羞恥為何物。無怪乎『名節』二字,到如今講不到了。古人說『鑽穴逾牆』,如今更沒有這等阻礙了。在那時候,聖人便有『未見好德如好色』的感歎,無怪乎『江河日下』……『日下』呵!……」

  「法,所以是定人倫與整飭紀綱的,所以彌補人間的缺欠的,風俗與人情,非法律還能維持得住嗎?法,是平等而且是無偏私的。我也贊成如今法的公開主義。但雖似嚴密,卻近於疏漏呵。就如現行法上有和奸與誘姦罪,這不僅任著私和可以了事的呵……」他說到這裡,大家都從遊戲的臉面上,露出笑容來。他卻鄭重地往下再說:

  「果園的鑰匙,不是由阿董交進來了嗎?今天累得死人,管租人的佃錢終於還沒有查清數目。」

  「是個十……五,許是吧。——十五歲的童子,怪的很!他竟這等的……噯!世道呵!他竟同他的童養媳通起奸來……事情出了岔子,自然他的媽,也太糊塗了,幾次呵,誰能知道?上月快生產了……生產快了呵,她婆婆方將她休了回去……自然是回到她母家去……生了一個令人可笑的私生子,被她的母親當時叉死了。聽說她母親也還明白道理,本來是沒法子的事,已經將那不知羞恥的孩子去賣掉了。聽說是二百幾十元呵……」

  「是。」那個立在建堂身後打著蕉扇的身軀細小的紫衣女郎說:「爺也可休息了呵。院子裡露水大了,仔細著了涼……」

  「建翁,你知道現在的變化呵!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必須將耳朵塞了起來。罷罷,一變,再變,怕不變到井底下去。這也是共和民國的好教訓呵!二哥……立之,我們這樣相仿年紀的,可曾聽得見嗎?……」他雖口裡說著二哥……立之,然而狡獪的眼光,卻只是仰看著主人。主人因為在這個熱的夏夕,穿了分量沉重的半截新衫,有點熱得不耐煩了。雖然他常是這般故意的鎮靜,與虛飾的恭敬,但這時他只是不住地揮著羽扇,仿佛已將這段話的事實,早看清楚的一般。於是全席上二十余個客人們,也隨著啞然。於是微白了頭髮的老人,不能不繼續他的新聞報告了。

  「哼!……哪有這回事呢。」

  「你們以為未婚夫與童養媳有奸,應該成立和奸,或是誘姦的罪呢?……這是無容疑的,果使法律早詳密的訂有專條,不容他們兩家遮飾門面私行散解,那末因公斷判罪的效力,為他們自家的門面計,也應該使得他們都防患於未然呵。」

  「一樁新聞呵,我那西鄰的一個童子,竟然……」一位微白了頭髮的老人,張開缺了上齶的牙齒,這樣帶有感歎的氣息說,於是全座肅然了。他繼續道:

  月光在薄雲中流行著,她正冷視著這個……只是這個樣子的世界。

  § 四

  一輛笨重的騾車,由大道上走過。車夫一手執著長的皮鞭,一手揮著巨大的黑扇,口中呼出嗤嗤而長調的喊聲。那兩個聽慣了主人照例叱喊聲的畜類,迸起帶有一定遲速的步調的蹄聲,扇動黃褐色的耳朵在烈日中走過。而同時把車前車後的熱的塵土飛揚起來,落在道旁的禾稼上,與矮小的柳樹枝上,都失了綠油油的光潤。車中雖是有碧色細紗的車窗,但不足五六立方尺面積的地位,除了一件行李以外,還在前面坐了一個短服而著白履的青年,毒熱的陽光,由車門射進,而熱的塵土,又由騾蹄下陣陣飛起,向紗窗眼中,並力的打入。

  青年名叫趙慕璉,是商科大學的第三年級生。他的剪短了的頭髮,寬大的前額,微黑而頗見柔細的面皮,清朗的眉梢,巨大有光的眼睛,強健的身體,處處都可表明他是個勇健而敏活堅定的新青年。他這時坐在車中,已從天方微明的時候,走了幾十裡的長路。現在距他的行程的目的地,不過還有半點鐘的工夫了。這條路在他十數年前,也雖走過幾次,現在卻覺得有些舊跡模糊了。

  這時他正思想著在一月以前,忽然接到來信很稀少,且幾乎數年中沒曾通過音問的叔父的掛號信。極奇異的,忽然招呼他在暑假中,往叔父的鄉村中去住幾日。末後,卻與他談到現在興辦實業的問題。他接到這封出人意外的函件,使得他好深思的腦中,也不知怎樣去解答。因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而且他的父親,因自少年時,與他叔父——趙建堂——便有些不很對付。他父親是個爽直而作事幹練的人,不似建堂一樣。所以自從他遠出經商之後,以至於後來,建堂怎樣去作鄉中富紳的生活,與特異的行為,不十幾年中便成了巨而有名的豪紳這些事,慕璉雖曾聽見說過,不過他覺得沒有什麼關係,——這自然是由於他的擴大的心胸,與習慣於非家鄉的生活的緣故。但是自從突然接到了這封遠道寄來的叔父的信;因此使得這位勇毅的少年,竟費了半日的踟躕。末後,他終於決定在這個學年的假期中,到故鄉中去居住幾十天。這一半是由於他的少年的好奇心,也一半是為了他長久在都市生活中過的有些厭煩了,所以趁這個意外的機會,到叔父家去,下了火車,來到短樹與茂盛的禾稼中間的大道上。

  這句話使得車夫望著慕璉的口,不知要怎麼去答覆。慕璉恐怕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便又重行申述一遍道:「農作的人家,他們這幾年中的收入,賣出,以及吃飯,穿衣,一切的情形,也與十幾年前沒有什麼大分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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