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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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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閉了口,沒的回答。只是由唇上發出一種小聲來,仿佛是驕傲地說你這樣讀書明理,差不多什麼都知道的人,卻反來問我。 車夫還是慕璉的叔父專派去迎接他的。車輪的軸上,都用精光而堅厚的白銅包鑲著,所有的轡繩,都是極講究而漂亮的材料作成的。不過騾子經過一日的長途,自然也有些疲倦了。因此它們的蹄聲,便遲緩了些。然而車夫的精神,卻仍然很興奮;而且他今天為迎歸少主人,特別的換了一身淺灰色的粗制葛布的大衫。也許他的精神的興奮,是由他的新衣助成的。 車夫用塊粗布帕揩著頭上的汗答道:「可不是嗎。但自從河水走的舊道,向西邊山裡翻轉去,所以這幾年來,也不很受水災了。」 車夫便輕視般的笑了。他道:「我的爺!你真是越讀書,越成了糊塗人了。哪有這種道理呢。哪有十幾年前的事,——無論什麼事,可以拿來與現在比較的?不說別的呵,哦!自然你不記得,我在這邊將近十五年了,那時不過見你一次,那時的粗綿布,還用製錢呵。五十文一尺,有時農忙貴了起來,左不過六十文,便足以引動農家的嗟歎了。因為這些粗綿布,都是鄉間的農民作的,他們農忙起來,自然出產布的數,就較少了……噯!什麼事都有變化呵!真是快得令人想不到!現在農民手織的棉布,沒有了,到鄉間去,你不知道呵,那答答的木機聲,再不會從許多矮屋下能聽得出來了。即如我們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外來的。爺!你在大地方裡穿好的,服用好的,想來不曾將這些小事放在眼裡。哪知鄉間的人,都要化三百多文的銅元,去買一尺薄而容易穿破的洋布穿呢……這都是從外面運來的,怎能不貴呵!」 慕璉這時初次見這個在鄉間用土石築成的堡壘。高厚的牆,牆上都滿生了綠苔。一條繞堡牆的流水,仿佛是用人工掘成來保護垣牆的一般。堡上也有小小的樓子,似乎是預備看守的人們的宿歇之處。堡門的西偏,都是叢生了蘆葦的池塘。高低搖動的蘆葦葉中,映著幾枝水芙蓉的鮮明的花朵,再往南去,便是碎石的斜坡,滿生了大可合抱的柏樹,與美麗而不知名的野花。堡的東面,便是一帶菜圃,在桔槔聲中,有些赤背的工人,正在菜畦中工作。慕璉看在眼裡,心中卻很覺愉快!不過看到那威嚴的堡門,有點覺得阻礙似的。 慕璉在顛困的車中,看著遠處的小山,與一叢叢的如綠煙成團的樹木,以及在夕陽影中土坡上的柳陰下的牧羊人閑豫的狀態,平原中的植物。他一邊尋思著這個短期旅行的趣味,一邊卻對於眼前的風景,作怡悅的賞鑒。本來他在都會中所見的,除掉書籍與字碼及開會時的照例的形式,與外國的教師,很好的友人外,不過是汽車的飛奔,與電機聲的摩蕩,警察們的植立,與嬌嬈華麗的婦人,至於這等清新而坦平的田野景物,他早已在少年的遠遊的夢中忘卻了。 他並不以陽光與塵土為意,他將寬簷的軟質草帽,往前緊蓋住眉心。在悠悠的長道中,他遠望著單調而板滯的景物,引起他的尋思來。 他因這時距離叔父家,——也可以說是他的故家不遠了。他便同車夫問答起來。 不過人的生活的境地變幻了,思想也一樣的隨之變動。如同秋葉隨著旋風般的轉動。及至風勢在一個地方停止住了,而秋葉也就落在那一個地方,不是再有風的吹動,那是再不會轉動的。人的思想,也正同秋葉一般,左不過隨了風勢的旋轉,而定其方向,與一時間著落的地點。慕璉自幼隨了父親、母親在外邊住,及至他母親因為生他的一個幼弟,難產死亡後,那時他才十數歲,便隨著他父親在外面讀書。所以與他的故鄉,久已違別,而且也幾乎在腦中沒有這個境地。在他二十五年的青年變化的環境中,在他現在快樂而有希望的地位中,只有想到商學上的研究,與對於純理經濟學上特別的嗜好,以及父親由南洋的來信,再就是沒有事的時候打打網球的高興。他是志意堅定而聰明的青年,從不知道什麼閒愁幽緒,足以纏縛或是妨害他的身心的健康與學業的。他常是沉默,但有時卻好與人作有興味的辯論,而他的身體與意志,又足以補助他的希望的發展,所以在商科大學中,他也是個領袖的學生。 一陣有趣的談話截止之後,車輪已到了建堂的堡門之外。 「現在這邊農民的生活的狀況,比前十數年有什麼兩樣嗎?」 「嘻!你不知道的,那道小的河,早已將水道轉到那邊山裡去了。七八年來,這個地方完全是好的土地咧,預備給我們的。」車夫高興地在他的長調的喊聲以後這樣說。 「哦!」他帶有出其意外的嗟歎聲道:「農家為什麼不再織布了呢?」他說這句話,仿佛故意的問。 「變呵!我記得我小時,六七歲吧,走過這裡,河水還寬得很。每年差不多有雨水,入秋大了起來,便淹沒了許多田地呢……」 「不是還有一道小的河流須要渡過嗎?」 車夫看見了堡門,便分外努力的加了一鞭,於是這輛笨重的騾車,便到堡門中去了。 § 五 當日的晚上,是堡中主人趙建堂一個頂歡喜的日子。因為在這個巨大而寬闊的堡中,除去了他的佃奴與守護的人,以及牛羊與奴僕外,輕易並沒有多少客人來到,除去他特意請到的。而且更沒有一個親族的人,曾在他的房子中住過,因為他的一族的人,原不多,而窮苦的,他也並不與他們來往。因此他的房屋中,常常清寂。不過建堂卻時時在縣中辦事的。這天晚上,天氣驟經雨後,便清爽而潤潔了好多。建堂因為要見出他近幾年來的闊綽與大量起見,便將晚餐移到院中的荷池邊上去吃。因為賀他侄子的初來,便將前幾日所請的來賓,又請了幾個來。一個是鄰村的小學校長,一個是以販賣布綢發家的台逢時,還有兩個人,也一同來了。 慕璉初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並且所見的人物,雖是在他理想中曾經想像過,但實地看來與體察以後,卻與他理想中的鄉村中人的性質,習氣與態度,都不一樣。原來他固然是個聰明的青年,而他的思想中的鄉村人物,只不過是純樸、謹願、多帶些傻氣,與都市中人所摹想得到,而有可誹笑的俗氣罷了。然而他親由遠遠的途中來,住在叔父的鄉居中,一切的陳設與器具,在他眼中所見的,其富麗與形態,並不是純樸與簡單的。有時比較在繁盛的都市中所見的,絕沒大有程度上的差別。這已經足使他驚異了。尤其使他忐忑不寧,而恚恨他預料的錯誤的,是那些請來的客人。一樣穿了絲織的衣服,揮著雕刻最好的大扇,口中所說的,也居然好談到政治,與社會的問題。他心中鄉村人物,與物質進步的迅速,竟然落在現實的經驗的後面了。而最可怪的,居然也有一二個來回上菜斟酒,穿的衣服極時式而俊麗的少女。「下女的習慣,在中國尚沒曾有過啊。不,這可以決定是由城中叫來的暗娼吧……」叔父,鄙吝的叔父,年紀愈高,哦!……越有興致了呵! 這是個觸怒,而且是容易嘗到藤鞭風味的引火線。她雖來的日子較淺,自然她曾經認識,而且記得這種體罰的厲害。這固然是微而又微——一個酒杯的碰倒,——的事呵,而在黃胡肥胖身體的主人看來卻以為須是借此得整飭紀綱的良好機會。 清瘦的校長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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