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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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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原來在山道旁邊,老農夫所想到,而且是在心中深深藏住的那所巨大的土堡,是他的地主,而也是左近最著名的趙五爺聚族而居的地處,也就是所謂周姨回去的武專堡了。趙五爺是這幾個小的縣境中的最著名人物,因為他的厲害的父親,是做過一世最足令人畏懼的訟師生活,在他本身原是生長于一個冷酷陰狠的家庭裡,到後來他更不知用何方法,居然成了個新地主。而且在這幾個小的縣邑中,作了個有名的鄉中的紳士。他也同一般在外面的顯達的人物,有些連絡,因此他所住的古堡壘,便重新建築起來。為壯觀瞻與防禦反對他家的人起見,建築的分外堅固了。 因此這所武專堡的名聲,便將左近的浴湖的名稱,漸漸的壓了下去。可憐那個最是為四方的人士所稱道而景仰的,出生詩人的名地,且是山光與湖水最清幽的地方,已是漸漸的頹廢與湮滅了。只有這所新建立起的堡壘,是莊嚴而雄壯。而它的威名,也足以震懾得住左近的人們。 門外滿院的花香,本可由窗上細紗的孔中透過,但何能與酒氣及汗的臭氣相抵抗呢?因此大的室中,只有這等氣味,與無秩序的醉中嘩呶的聲音。 老人說到這裡,再不肯接著往下說了。一位帶了玳瑁鏡框的四十歲的代書先生,正言答道:「就是這個辦法,不過她婆婆太不懂事了。小孩子們竟鬧到這樣……我所聽見的,與老先生所聽見的一樣。」 空氣中僅有這個粗烈而帶有強暴的性欲發動的笑聲,與床下半俯了身子,抽咽的少女細聲的啼泣。 瑞玉在這些日子,是聽慣了這個口吻了的,只得從他身後躡手躡腳的過來。她柔軟的心中,早已貯滿了恐怖的淚痕,是由這一種威嚴的呼聲中的屢次經驗得來的。但不料建堂這時一隻赤的足,跂在竹床上面,含了一個巨大的煙斗,卻沒曾怒責她。這樣,瑞玉立在床前,很恭敬的過了二分鐘。在建堂的注視之下,她沒敢仰頭。突然的一隻大的滿了汗臭與帶有魚腥的手,攬在她的腰間,她的輕軀便不能抵抗地斜倒在床側。 瑞玉嗚咽而且急得哭不出來。建堂強握住她的手腕,用有臭液的唇,親了她那粉白而柔嫩的腮頰上幾個有力的吻。她更沒有抵抗的可能。建堂卻立在地上,發出粗暴的聲音,呵呵地笑了起來。 末後無言的主人,卻肅然地立了起來。他這種特別的形式,是從他處學來的,仿佛議會上的主席一般。由他一言足以解決眾議的紛紜,與可以批判他們討論的是非似的。眾人都呆呆地望著他,他將右手,斜拍在胸前,發出沉重的聲音來道: 接著便有幾個人紛擾的來討論這個問題。誠然是大的問題呵,他們只是湊熱鬧地,遊戲地,或者慨歎而憫惜與憎惡地來討論與譏誚。本來他們是將紅的麥酒,可口的肉、魚,置在猛於貪食的口中,這些話也類乎是他們的下酒物。 微熱的風,在未足的半夜裡,從牆外吹來,一天的煩熱,全解除了。所餘的只是在人們心中沸燃的思念的火焰,還正在燒著吧。 當遠處佃種的老農夫,在冥迷的山道中,抱了滿腹的沉憂走過的時候,又隔了些日子,這所威嚴的堡壘中的主人,正自在他的客廳開晚宴。那所舊式建築的客廳,正坐在他的巨大居宅的東南隅,那自然是舊的形式的。主人趙建堂,穿了簇新熟羅的兩截紗衫,仿佛自能表示其風流般的,用右手作無次序的搖動他的微帶黑色的羽扇。映在燈下,可見出扇柄上的白象牙的細紋上,雕刻了幾個小而端齊的紅字:「愚弟硯齋謹贈。」於是凡他所請到的異樣的賓朋,都對於他的牙柄的羽扇,起了充分的注意。而且可以由幾個人的眼光中,能看得出歆羨,自歎,與卑怯的意味來。因為所有的來賓,都知道硯齋是縣長——現任的縣長的別號,既然卑詞的稱為愚弟,又贈送這等貴重的物品,這種弦外的樂音,他們也足以聽明其中的消息了。 廊下那個婢女,提了褲腳,掏了一朵夜來香,從建堂的身後轉到他的妾的身側,偷偷地將這朵香潔的花,替她插在鬢後。又附著耳朵道:「仔細呵,夜來香卻正要夜中的露水呵。」 幸而這句仿佛藏有隱謎般的話,建堂在前面,沒有聽得明白。只是從月光下對婢女瞪了一眼,卻接著帶了嗽痰一般的口音道:「瑞玉……來!」 巨大而方板的客廳中,充滿了酒熏、淡巴菰及蘭州潮煙與多數人所發射出的特異的臭味。他們的談話,往往同痰沫共同交互著來往。雖也有極時式而美觀的痰盂,但在他們的心中,以為與書架上面所陳列的整齊而曾未一動的書籍,是一樣的功能。有時一個的痰沫飛到別一個的眼皮,或胡髭上,然而他們並沒有一絲的抗力與憎惡。而亂的喧嚷的呼聲,卻因此更加高昂起來。 在果皮與瓜子皮狼藉的地上,在酒味薰蒸與呼聲的中間,在許多老少的來賓的眼前,趙建堂仍然保持著他的冷酷而自傲的態度。有時在眾人的爭論紛呶中間,他往往隨意加上:「可以」或是「不」,「笨貨」,「無恥的下流」的冷嘲與許可的話。每當他一句簡截的話說完之後,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靜靜地一二分鐘。不這樣仿佛不足表示說者的尊嚴一般。 在巨大的牆影下的馬櫻花的樹下,涼榻上獨有建堂與他的一個少年的妾,同一個十五歲新來的婢女,在這個夏夜的庭中。 後來大家又努力的雜論一過,這個問題,終於在重要之下,擱壓在蒸鴨的清汁下面了。 及至月上星明,看看映在叢樹影外的銀河,已經斜在一角。堡壘外的燈光,與車馬亂了一陣,所有的來賓,除了在這位主人家住宿的各人,都安息了以外,餘人也各自找了迷暗的歸途散去。 仿佛有十八九歲的一個月下的女郎,還有個年紀更輕的婢女,就是衣服也穿得相似,不過只是一個身軀矮小細瘦些,挽著絞絲髻,那個卻是紮了一大把的髮辮。 他那個嬌小的妾,在身後仍然不歇的扇那把蕉扇。 他說時態度嚴肅,而來賓們也都愕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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