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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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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越發儘量地引誘,而且是壓迫他,他終於屈服了在澗旁的石道之側。 獨輪車是農民的一種特別用具,能夠坐人,能夠載一切的物件,而且是在田野中惟一無二的交通器具。在這個美麗而景色很奇幻的小山的澗旁,一個五十余歲的農夫,很遲緩很吃力地將輛獨輪車由犖粗的石道上推過。在黃昏中,在這渺無人跡的雨後山澗中,沒有人可作推車的農夫的伴侶,只有流水聲與道旁青草中閣閣不住的蛙鳴。 星光亮亮地獨對著疲倦的他,仿佛微笑般地安慰他,其實這個可憐而命蹇的老農夫,心中滿貯了單純的悲哀,體格上重載了苦痛的擔子,已經使他對於這美麗而奇異的黃昏之景,不能作欣慰的賞鑒。但他也有他的樸直的見解,由自然中所反感起他的迷惑而悵惘的真誠感念。他在暮色蒼茫中,將所推的獨輪車,側放在有層層暗影的碎石上面。他也坐在小澗流的岸邊。黃色的短髮,並且已是半禿了的頭,沉重的落在兩肘中間。他並不樂意去看一切的黃昏的山中景色,與藉此他可去幻想到的無際的帶有詩意的思想,他不惟不能,而且生活的實質的迫壓,與惡劣運命的引誘,使得他絕不複雜的心意,也頓時混雜起來。在這星光之下,亂流的水聲中,使他想到這一日裡的恐怖的經歷。 她嫩弱的心中,雖是充滿了初次嘗到的別離的悲感,其實她對於她的未來的命運,尚未曾計想得到。的確也不是她的思力所能尋思得及。有時她吸著清晨微風的爽潤,與聽到山中流泉的聲音,反而能助長她的新鮮而富有女性的感覺,反將她的初起時的悲苦忘了好多。但她的父親,卻從老而疲乏的腳步下,一次一次地變成悲苦而遲緩的步驟。及至走過半日,達到他們所不願去,而不敢不去,且是不能不去的那個可怕的黑色鐵門之側,——用土與石交雜築成的堡壘之下。在他看去,一個個的堡壘上的炮眼,仿佛如要將他同他的女兒吞吸進去一般。他們被領進這所古舊而斑駁的堡壘之門以後,第一個使他畏服而顫慄幾於不能說話的,便是那堡主的冷峭而胖重的嘴臉,與那一叢幾乎全掩了上下唇的黃色胡髭。幾句話談過——幾乎是命令——之後,他那自初生嬌養而且曾受過質樸的農家教育的少女,含了不敢大聲哭泣的眼淚,隨了個醜陋而花眼的老媽子,走進如同囚獄——自然這是他的感想——的房子中去。 夜色仿佛帶了無窮的疲倦來,送與一切的人一般,又仿佛如帶有毒氣的風力,從四圍裡儘量的向那個微小的,可憐的,為命運——也可以這般說——所驅迫的小生物,包圍著如魔鬼的密網一樣,從生命墮落的海中來捕捉他……流水的細聲,尤足引起人的安息的感動,花香也迷戀地伸展其誘人的魔力,一切一切的景物,都是如作了這個山道中獨行而無伴的農人的仇敵。 在鄉村中聽熟的人,便知道這是農民手推的獨輪車聲。 後來在無人的道中,父親沉默著,用自己的膂力載了自己慣養的女兒。送入鄉間紳士的門內去的道路,本是清潔而正直的道路,但在他們覺來,這條路中似乎都露出惡毒的利牙來等待吞齧他們。其實他們只有等待那些利牙來吞齧罷了,除此外,並沒有反抗與防禦的方法。 他獨自坐在水澗旁的石上,作一日的回想。衰老而慘淡的心中,充滿了雙重的憂樂!他計算著今年佃田中的收穫,如果秋後不下過度的雨水——幾年來,每到秋天都是由荒旱變成水潦,——又有例外租稅的蠲免,那末,今年的冬日,可以不至再向旺村中張利手家中借債了。但是去年的利子錢,今年還有一半未曾交上,卻如何交付呢?一個女兒走了,連編發網的人,也沒了,一年中所得的女兒手指上辛苦的小小入項,也沒有了,本來數十千文,是最小數呵,並不夠他們一年的煙火的零費,但在自己卻是一大宗的補助。他想到這些事上面,不禁又將方才被慰安所壓伏的遠慮,重複提醒起來。他將蒼白色發的頭,無意中向沉冥如在睡中的四圍景色望去。他開始覺到有重量的濕氣,將他壓住,頭上仿佛如有錐刺的一般痛。星光雖尚明亮,但在他看來,已是很模糊而黯淡了。 他想到在今日的未明之前,即載了自己的女兒,由他那人口最稀少的村落中走了二十多裡的路。那時他那十五歲的小女兒,微蓬的鬢上,帶了兩朵細小而不甚逼肖的紙花;穿了兩件藍色的粗布衣服。她的父親便把她由從未離去的家中,推載了去。他們一起由迷濛的曉霧中,伴著吱啞的輪聲上路,這是多麼悲慘的別離呵!母親病在床上,時時發出呻吟與不可長久忍耐的呼聲。小弟弟,——剛剛六歲的小弟弟,赤了遍塗著泥土的光腳,在門前的草地上跳來跳去,並不知這是怎麼的一回事。她幼稚而活潑的心中,也第一次嘗到而且恐怕著這等悲離的味道,與將來的境地。她不忍離開自己每天灌溉的小小的花圃;也不忍拋去自己在幼小時與鄰家的姊妹們辛苦次第所製成的玩具,在她與父親出發的時候,恰巧門前的白楊樹,為曉霧罩住的枝上,飛來了二三隻啼曉的小鳥,吱吱啾啾的鳴著。由突然而來的清曉的啼聲,引起她數日中貯藏的悲哀!於是她開始倚在槿條編成的籬笆上哭起來。小弟弟過來牽引著她的新衣,她也不管為他帶著泥的小手所沾塗了。 一紙的書,僅僅是從黃色須髭的鄉紳手中交過來的一紙書,便把一個鄉居慣了的天真純潔的女孩子,送進那所古舊而威嚴的房子裡去。然而老農夫卻獲得了一年租稅的蠲免。 一幕悲劇的開始,莫是將第一幕的帳幕落下去。堡主——黃胡而狡猾的老地主,他用憎惡而冷冷的言語,吩咐忍了饑痛與割了肉的老農夫回去。而且堡主交付他一張大字的縐紙,卑夷地仿佛說這是他的特典了。然而衰老的農夫,原不曾認得一個字,只看見他女兒的淚痕,卻遮滿了一點一畫的黑字。而在他的耳中,仿佛還聽見女兒細聲的啜泣。 一個思想從暗中打過他的破碎的心,是遠隔十數裡的家中的病婦,與方及六歲的小男孩。 於是在夜色蒼茫中,獨輪車的聲音,又吱吱啞啞在水澗邊的石道上,發出沉澀的響聲。一直將曲背而無力的老農夫,與他幾乎日日不相離的器具送到遠處的迷霧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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