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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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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姨是嚇得暈過去了!而老婦人口角上冒出了最後的血水,她的眼急睜開又重閉了,只有留在她胸中的氣絲尚在微蕩。 冬夜的夜半,這一所賃屋中呻吟著孤獨的母女的傷心話,即使耿耿的明星聽來也應垂淚。但這是詩人的語句,而她們卻是世界上無告的被蹂躪的悲劇的主演者。 什麼事都完了!又過了三天之後,等待豪家的差役們做好做歹將這老婦人的屍體草草地埋葬之後,將這所租來的房子退了租,於是周姨在哭痛與病暈之中又被他們用車馬將她拉回她嚴厲的「丈夫主人」的家獄中去,當她被兩個僕婦架到車上去的時候,她還看見那倒下的磁觀音仍平臥在長桌上,誰來管這小偶像呢?她本要取去,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得眼看著為鄰家的小孩子拿了作玩偶去。 一間不很大的套房裡,日落後黃昏的微光也射不到,只從油紙的木窗中現出一格格的白光來。屋子中還沒點燈,一切的東西都似被罩翳在黑暗的命運的幕下。靠北牆,這個磚砌的土炕占了有一半的面積。炕前東壁下一條油漆褪色的長抽屜桌子,上面全是零亂的物品,沒有蓋的點心匣子,梳頭用的木盒,藥包紙縱橫的散疊著;正中尚有一個立方形長匣,內中供著一尊燒磁的觀音。她是純白無汙的,從大火中陶冶出來之後,帶有她那結實的善心,原預備專供人家香花的供養;卻不料為了善意的犧牲,為了人家朝夕的崇奉,她的純白都被座前的香煙熏得烏黑了。所以在這初冬的黃昏中,也見不出她有一點點白色的象徵色出來,只是靜默地似在替這多苦多難的女主人流淚。觀音座前的錫燭臺雖照常有兩枝紅燭在上面,然而非到一定期間是不能點的。屋的南面一隻半舊的木櫥,櫥上的鐵鎖大約是鏽澀了的緣故吧,從窗上透過來的尖風吹動,便有粗澀與啞聲,作微嗚的古老地歎息。一張鋪了變為慘綠色舊桌毯的老式方桌,上面幾乎全是食品的陳列,藥碗,罐頭,各種粉的紙包,竹筷子,長把的磁匙,都似等待命令似的疲憊地息臥著。方桌與土炕的中間,生了一盆柞木的炭火,雖是古銅的火盆,卻沒有雕刻的火盆架了,只平放在磚地上面,時時聽到火星爆發的聲音,與外間牆上所掛的從來就打不對點的俄國的古鐘,搖擺出沉濁的聲音相答。一種是古舊的重澀的長歎,一種是輕浮的急烈的爆舞。 一會,她又睜開眼道:「夐兒……你明天還不回……去?不是……他姓趙的限了你三天的期!」她說著似在很平靜的狀態之中,然而她那最後的怨抑也全從她這無力的呻說中流出。 「要什麼緊!……媽!他現在不是又有了那個娼女嗎?說是三天!……一點也沒有關係!況且他的老媽子,車夫,聽差都在這裡守著……還怕我『跑』了不成!……」 「我想……也許吧,有那一天……你!」老婦人這時似是將人類的最深秘最奇怪的智慧從空空的心中提出了!她這時反而目光炯炯如同一位女先知的狀態,說出這樣她平時想不到也說不出的話來。 「往哪裡『跑』?媽!這會好些便說笑話了。」周姨在痛苦中強笑著說。 「媽!……你只是這樣就好!剛才……可不嚇死人呢!……」周姨嗚咽著說。 「咳!……不必說!……」老婦人眼淚已經枯乾了,她內中迸發的火焰早已將一切燒燃,幾乎沒有一滴淚痕一口唾津了。「造化了!……你……也不用哭……早是應該,但我究竟誤——誤了你!可是我哪裡想到……他?——」她用力說到這裡,又是一陣急喘與痙攣。「他是這麼,狗……一樣人!……命麼?……」她似乎有無限的悲痛,懺恨,與哀憐的話,可惜到了這時不能多說了。 「周姨……老媽怎麼樣?還吃東西?我弄去……」她說時,將油燈放在觀音座的前面,向床中眨了一眼。她看見那個瘦黃的病臉在高枕的中間,向裡臥著,張口喘動,她便向少婦的耳邊低聲道:「看樣!這三天的限期……周姨,你可以不誤了!老爺的吩咐!……看她老人家這樣兒!……」 「你還是打一碗藕粉來……薄薄的!」少婦幽咽的語音說。 「不要害怕!」病人的言語不知如何卻有力而清楚了,「天爺!將什麼事都安……排定了!我看不見……卻應在你……身上呢!……趙!……能有好處,我也願意!你……好恐怕觀音她不許……呢!」這樣近乎病狂的言語,似預言又似夢話,使得她女兒感到心房都顫慄了!然而病人又躊躇了一會,又是一陣抽咽的大咳,雖然她面部上表現出胸中無限的痛苦,然而她的精神上到此地步似乎解放了一切了。她重複由女兒的臂上躺下,閉了眼哮喘著,而一塊塊的痰飲又在她胸喉間動作起來。 她對一切已經丟棄了,更何在這些小小的東西!她坐了車子在豪奴與僕婦的監視中,送回武專堡去。 § 二 這是三年以後的事了。 小河流中急雨後的水聲,激迅地從碎石中間流過,淙淙潺潺,仿佛如音樂般地在小山裡的澗中,水邊的鳳尾草,正在開著淡黃色而上有紅色斑點的小花,由石中激迅地流過的水珠,細碎的濺在花上。在淡紫色罩住的陵阜中間,花下的露珠映著初昏之星的明光,放出一種晶明而奇異的象徵的色調來。南風散佈著雨後山榆的小花的芳香,在清淡的黃昏中,彌漫了陵阜下的曠野,黃昏的水聲雲影,與山間的草木的香氣,濛濛的大氣中間,微明的星,都似方才來到的山中晚間的來客。一切正沉寞著,忽然有一種啞而吃力的聲音,突由澗中小河流的流水旁的石道中發出。 那不是帶有神秘的一點景象嗎?黃昏山中的農夫,推著載了他的命運的獨輪車,走在山道裡,仿佛是如古代的圖畫。這或者為詩人見到,可以作一種好詩的材料。而這個圖畫的內心中,卻包含了無數痛苦的脈絡。已近老年的農夫,已從太陽銜山的時候,忍耐地咽住了滿腔的辛苦,肩上絆起粗麻的車繩,用了他血管突起的膀臂,推著他的車子,也可以說是推載了他的未來的命運,從人生的途上,如按照定序般地走了半日。星光不能慰安他的煩憂,花香不能引動他的清涼的感覺,在暗薄的夜氣中,一步一步的穿過,這如同螞蟻銜了些微的食物,而身與翼上已經受了傷痕,然而還是努力的歸他的故巢去的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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