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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夕(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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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他費了千方百計,方能決定去埋頭讀書的時候,他自己非常喜悅!以為從此便是他的生命得到受洗禮與獲得新鮮的慰藉的機會了。以為照這樣下去,他也可以好歹地混過那些增人苦惱的流光了。果然他在試辦的初期,心尚拿得穩定,還如同小學生一樣地苦心研讀,不過可惜他已經不是小學生了。三天五天還能夠將書中的意義摑捉到幾點,還可以從極微細中,感到少許的興味,但那焉能持久呢?一過了三天,五天,他便變成以上的那般情狀。然而他卻不肯就此將書本子的生活丟開,其實他已經忘掉了他為什麼目的而苦心去讀書。他這時正在機械的時代,正在如同借了讀書以為掩飾他人的時代,而他卻不自覺,卻入了精神上的沉迷的陷阱。有時他自己如同分外增加自己的信心,計算著道:「我正在讀書,我正在努力滌磨以前苦痛的傷痕,與刻平煩惱的根株呢!我正自用心去在學術中尋找出真實的自我來呢!」然而他一看了書本,三行,五行,不到七八行的時間中,便入了舊跡沉思與迷亂的境地。一切的過去的傷痕,與苦惱的根株,不要說滌磨不去,剝除不淨,反而分外的使他沉迷煩擾!及至一定的鐘點到了!他畫了記號,推書而起,便覺得今天是未曾虛度哩。 但雨點落在地上,滴答滴答,拍蹋拍蹋地響,在他一時的幻境中,他又似已經領悟到其中的意義,但他卻始終沒曾尋個端緒來。 但連朝輕細的雨聲,似乎在窗外時時發出嘲笑他的語聲來。 他這種不習于規律而強要順行在規律中的每日生活的歷程,他是保守得極嚴密的。是不情願有一天的錯誤的。他閱經濟類的書,儘管閱看,儘管作他的迷夢。一頁一頁地翻檢過去,又確乎一行一行的一字也不曾遺漏地看過。不到一定的時間,他是再不從椅子上起來的。及至到報館去的時間,便有在路中耽擱的少許的時候了,於是他用有色鉛筆,在書上寫了記號,迷惘地起立,穿了外衣,低頭走出。每逢到了街上,他便仿佛吐了口惡氣一般,似乎是「今天又沒曾虛過了,今天卻又要快過去了,也好吧」,這三種簡單而少有趣味的言語,他雖不曾說出,每天在他要往報館去時,總是不期而然的在心中籌思一遍。那或者也是他在每天迷夢中例定的功課之一。 他這時因她那副懇切的態度與熱心勸言,將他提醒了,將他由迷夢中喚回。本來這半年中強壓抑下的心情,強將回蕩著憂思的熱腸,強投入冰冷的理智的窟中去。他自從孤身遠出,由萬分危難中,強將人生親愛的繩縛割斷,遠出之後,孤寂地居住在這裡。更沒有曾聽到有人向他曾說過這麼一句話。然在這一晚上風雨聲中,出其不意地聽到了,頓時不止是將他由神經錯亂中喚醒,而且將他那茫茫的感懷,與過去的痕影,全提上心來。他雖是平日素所寶貴的眼淚,到此時卻不能不由肚中反流出來了。 他這時不但沒有自振的勇力,並且將縈回起來的悲懷的原因,也忘記了。只是恍恍惚惚如行在雲霧之中。 他想:這正是個危險的思慮,急待壓伏下去。讀書吧,工作吧,心終須鎖得住的。自己這樣不知克己下去,卻怎麼好呢?管它呢,我不是已經拋棄過一切的麼?這些思想在此時他真不是容易去尋思到。然而若使同時有別一個人在那裡想,這正是他被引動的時機呢。正是中了誘惑的初期的反應呢。然而他卻這樣想不呢? 他在半年以前,時常有種深深伏在心底的恐慌與憂慮,就是他最恐怕果然使得他的情感迫榨成了破碎的狀態的時候,那末他便對於「生存」二字上,有些保持不住了。在那一個時期中他深信他是中下了很厲害的神經病,他憂愁著自己的將來;憂愁著她的將來;憂愁著一個在街頭上冷簷下踡伏著的叫化子的明天的生活;憂愁著小小院落中的小松樹上的幼枝,會被如棉的雪花壓墜。聽見了夜中深巷裡賣燒餅人的喊賣的曼音,他就愁他在那樣的天氣裡,怎樣去一步一步地由一條大街挨到小胡同內,而心中還懸著已賣了幾個銅元的計算。 有時他在遊戲場中看見披了朱紅色露出白狐毛的圍領的貴婦人,逗著如同向四下裡巡獲獵物般的眼光,他便猜想這是為的什麼?為求得何種欲望的滿足?為人生那一種生活條件的缺乏,以致有這等行徑?總之,他在不久的一個時期以前,他不會判斷,不能鑒別,不敢主張,對於他自己,對於與他最相親密的她,推而至於對於一切的一切,都是猜測、遲疑、不安與悵惘。其實他也沒曾真入了完全迷惘的塗逕。在一時中清醒的時候,他忽然覺悟他的病根,已是很深了,恐怕終身成為一個神經錯亂者。由疑生怖,由怖生恨,於是他的腦神經,不斷地覺得痛楚昏亂,而對於所有的事,都似模模糊糊不大明瞭,只感到時常有使他入於迷境的暗霧,繞住他的左右前後。 他到此刻,似乎方能明白過她這語中的意思,俯著首不做聲,她又續道: 久久埋藏在心底的舊事,重行思起,無端緒的,無歸結的,無有解決方術的紛如亂絲的糾纏,理不清的,割不斷的,如絮絨的黏著,如流浪的波動,如灰色層雲的映射,如飛花吹在空中的飄蕩,一層一層,一句話的留下的餘痕,一個印象得來的影子,他不知怎樣去尋思,也不知怎樣去拋卻痛苦的輻射與淒涼的反顧。在這個蕭晨中,有滴瀝的雨聲和著,有黑暗中的靈魂附著,他並不感到如何有沉重的打擊,如何有不可遏抑的憤怒,但只是楞楞的眼光,看著帳頂,身子如同毫無氣力的動也不動。 不過他究竟是個富於幻想力的青年人,在他那一時一時接續的清醒的時候,他很知道常常這樣下去,距離到瘋人院的時期,必非長久。於是他用盡了無許的克己工夫;用盡了平生未曾對於任何事出過的毅力決然要脫離那個猜測、遲疑、不安與悵惘的境地;拚命地要擺脫開這些由思想中虛構成的境地,另外尋一個浮動與悲幻的生命的庇難所。這在他是自己知道的,費了多少時日,受了多少心靈的痛苦,才能夠由那些猜測、遲疑、不安與悵惘中,逃到埋頭讀書鎖心的界限裡。他自然不是期望著,能在書本中找出什麼發明來,創造成自己的學說來,或者借了讀書,去達到別的滿足人生的任何欲望之一的目的。他早已將這些事看得淡淡的,更何嘗有去加入競爭的意思。他不過要獲得一個能以忘掉了猜測、遲疑、不安與悵惘的法寶。使他那顆時時活動而易受外物震盪的心,牢牢地被這件法寶鎮壓得住罷了。 他在未曾決定借讀理論深奧頭緒紛繁的經濟書以前,他曾不顧恤他人的指摘,不管良友的勸告,投身於精神學會中去研究怎樣能以使他的精神恢復十數歲時的狀況的方法。又借了幾個錢在精神療養院中去住過些日子。不錯,沒有許多的印象,能常常來擾亂他的貧弱而受有傷痕的腦神經,沒有事務的殷繁,來勞碌他的身體,而結果如何呢?他終不耐夜夜去孤獨地聽那院外的海潮打岸的聲音,他終不能每天安心靜氣地去看著日光由東壁上,移到窗外的樹枝上去。他又寂寞與孤苦的難過!他以為這種精神療養院的隔絕與強制的規律,幾乎比入地獄還要苦些。每天老是這樣,書也不許多看,步行不准過久,過了沒有一個月,他簡直覺得如同隔離了人世一百年的長久,後來就斷然地由院中出來。 不知怎樣能度過這一下午的光陰?他自由地思索,卻再不會聯接思想到一樁完全事的上面。他雖是目不轉睛地去看著門外的雨,卻沒有知道雨勢的大小,說他是昏睡了,卻也未曾,總之他在這一下午的心弦,似乎完全膠滯住了,已是將心中活動樂聲停止。 「陳先生……我看你今天也過分的可憐了!為什麼事值得這個樣子?幸而……沒有被外人看見……笑死!……還怕不將你送入瘋人院裡去呢……」 「是!……是!我知道有人牽掛呵!知道有人牽掛呵!豈還是一個人呢,但白……白地牽掛罷了呢!……難得你將這句話提醒我……」 「我知道一個人,更是一個青年人,在這等時候,容易發現舊病。但你要是這樣下去,難道……你就不怕一個人遠遠地在外邊自己住著……家中人的牽掛嗎?」她立在他的前面,說這幾句話時,也禁不住要流下淚來。他本來是一時的神經錯亂,到此時已明白過來。便將身子向後一倒,就在椅子背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不意的驚詫,使得她也不知要怎麼辦好了!自知說話雖是切急,而不免魯莽。方想著要再說話時,卻聽見一種微切的聲音,由他的臂中發出道: 「吃飯麼?……好做什麼事?……」少停了一句,又道:「想必你以此成為一個問題……」 「你沒有把我的東西給我呢!……哈哈!……我!果然就這樣麼?」他說著便從無神的眼中,流下幾點淚來。 而同時正是那樓上的青年——新聞記者,由淚痕中清醒過來,淒淒地去讀那首小詞的時候。 一九二三年一月一日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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