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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堅石還想往下說,一看義修的樣子,便咽口氣道:

  「算我是習於所染吧!……久不見,話自然是多些。好了,你在我的床上睡一會,別急著走,我下去辦辦事,下午我約你吃酒,這地方有一種小米造的甜酒,——是甜酒你還愛喝?不嫌嚕嗦,到那時再談。」

  就這樣結束了兩個人的仿佛有意見的爭論。堅石微皺著眉尖走下樓梯,到辦公室中打開本子,心裡很不安,結束了昨天未完的帳目,十分勉強。看看唐書記正在接受某教員的講義稿,要抄寫付印,一個勁地低頭作活,也少有談話的機會。

  及至帳目理算清楚以後,恰好在存款項下餘著一百十幾元的數目,抽開屜子把錢數點過,不錯。他把屜子閉上時,遲疑了一會,便鎖起來,一隻手托住頭,對了對面牆上張掛的博物示教圖出神,一會輕輕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來往隔壁的閱報室中走去。還沒下班,恰好沒有一個人在裡邊。他看著木格上一疊疊掛起來的報紙,那些奇怪字的廣告都似懂得自己的心事,向自己冷笑。他且不看報,圍了長方案子走了兩趟,把制服中的皮夾掏出來,數一數不多不少,還有三塊五角的零錢。夠什麼用?除非等到兩個星期後發下下個月的薪水。

  「太遲了,太遲了!失去了這個再沖一次的機會,便只好老在這裡與簿記本子,珠算盤作伴,前路上有生動豐富的生活等著自己,為什麼不從另一方打開一條大道?……」

  他的心更堅決了,想暫且不計較,晚上再細想一下。無意中找到才從市內送到的一份報,隨意揭開第一頁,有八個特號字刊在頭一欄裡是:

  「中山先生昨日逝世!」

  他急急地往下看,電文很簡略,只是說明昨天什麼時間在北京行轅逝去了,並且還有極重要的遺囑等等。

  這又是一個重大的刺激,他曉得未來中國的大事還麻煩得多呢!楞楞地站了一會,他決定不再遲疑了,「非辦這一手我走不了!還有薪水頂一半,算我對校長的借項,才幾十元,一個月准能匯還。何必為這點小節耽誤了自己!」

  用手按住報紙再想一遍:「大哥這一回又該受點編派,不過這比不得出家,幹事情還是先得了母親的同意。他們也許往榮華富貴的一面想,希望有了,對我便可放鬆?」想到這樣自己的曲解,噓了一口氣。

  「傳統的,牽連的舊社會與舊家庭,使人真覺得無道理可講!自己絕沒有身木那種灑脫勁,行所無事,輕輕地投到那裡就安然地在那裡頭幹。但不知怎麼,家鄉中人對自己的看法是怪物,對身木呢,卻沒有多少人給他什麼評論。其實自己又何嘗是居心有『驚世駭俗』的舉動。已經是鬧過一次笑話了,還怕他們說這個,那個。……一個有趣的對比:頭一回是要使『六根清淨』,現在卻偏偏犯一次佛家的大戒,——偷!」

  亂想著,聽見操場裡有哨子響,即時門外有一群學生往外走。「許是有一班上武術班?」堅石即時也丟開報紙走出閱報室來。

  § 二十

  第二天。

  說是為陪著朋友逛一天,特別在校中請了假,沒多帶東西,只是託辭是義修的小皮箱帶在身邊。到了小碼頭,買好往海州去的小火輪的船票。怕被人撞見,趁客人來的不多,堅石便先進了房艙。

  兩人床位的艙中對面床板上放了一隻網籃,籃子的主人沒到。他看過堅硬的木板,懊悔沒有一床毯子,只好把粗呢外衣鋪在上面,急急地把買來的幾份報紙打開看。

  一陣近於不安的心思使他感到煩躁,一股汽油與煮菜氣味混合著從底艙裡向上蒸發,微微覺得頭暈。雖然報紙上載著些重要新聞卻看不下去,從皮箱裡摸出一包良丹來咽下幾粒,接著把下餘的從校中偷來的款項再數一遍,隨手將木門帶上,手指微顫著,錢又重放到內衣袋中。躺下,心頭突突地跳動。聽小圓窗外的水聲,與碼頭上小工的耶許叫聲,船面上卸貨的起重機軋軋的響叫,一大群賣零食的爭著拉買賣,他竭力想著寧靜卻更煩躁起來。

  仿佛自己真是一個有罪的偷犯,挾款逃跑時時防備人家來捉住他。

  到海州擬發的信稿考慮幾次了,郵票都預備下,下船即發。別處的信,非到軍隊的駐紮地不能透露消息。他想這些事都已很妥當。除了多支了學校的一百元錢之外,還感到自己有對不起學校校長的地方。

  閉了眼睛過一會,煩躁稍輕點,把幾張報紙重複看一遍,最重要的是中山去世的較詳的記載,以及遺囑的宣佈。又再往下,連附刊的文藝,社會新聞,匆匆閱過。還不到開船的時間,對面床上的客人也沒來。房門外有幾個日本人談著自己聽不懂的話。雖有一個小圓窗子正好背了陽光,房艙中暗暗地一片陰沉,睡是睡不著,寂靜中聽見外面的各種叫聲,耐不下去,坐起來重複把皮箱子打開,取過兩本書:是他嗜讀的嚴譯《群學肄言》與隨在身邊一年余的《現代小說譯叢》。

  把小說集放在一邊,先撿開《群學肄言》,無目的地涉獵。正好是《情瞀》那一篇,這題目使他感到與自己的一時的興味相合,隨手翻下去看:

  ……緣畝之民極勤動不足以周事畜,而舊家,豪室猶有非時之力役,奔走,喙汗,無所息肩。町畦之所出,狐狸、野彘、雉、兔、糜、鹿之食資之,殺之則有罪,訟之不見聽也。……以改良為不法,以致物利用為作奸。有所創制則以為奇技淫巧而罰鍰。邑之征賦,殆悉取於力作之家。……豪家浸洫,朝貴施奪,愬則必不得直。國為治民之事,其所用者偵吏也,罔證也,以周內羅致人罪者也。其郡鄙分治之不善如此,其朝廷統禦之無良亦如此!民生多艱,舉趾觸禁,言之有非外人所能信者,而樞軸之地,放蕩、恣睢、貪殘、奢侈,竭府庫以事窮大之宮居,毀軍旅以從無義之戰伐,民已窮矣,而後宮之費益滋,乃舉不可複彌之國債。賦既重矣,而竭澤之漁未已。遂致通國同憤之謗聲,欲取逸居擁富之眾而算之。勢不能也!……

  平常看過的文字未曾特別留意,這時偶然翻到,堅石卻覺得分外感動了!揭過兩頁,才知道斯賓塞爾這段文字是論法國大革命前的事實,正合於自己當前的心思,他再往下看:

  當是時法民作難,政已不行,而無良怙終之豪家,神甫,猶相聚以謀復舊柄,甚且潛結外讎以蹂躪宗國。於是法民狼顧愁憤,率土若狂,受虐于厥祖考,棄疾於其子孫,欲得甘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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