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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堅石點點頭道:「但願你把這兩句話正看,側看,四面八方看,不要拘在某一個事件上,便是解脫佛學,與我無緣了,實在也不配。不過佛經裡有許多耐人深思的話,你願意聽,我可說幾句:『不一相,不異相;不自相,不他相;非無相,非取相。……』聽去似等於念咒文,其實含有偉大的道理。我冒充了半年和尚難道毫無所得!從圓融一方面,我們的小我簡直不能存在,就連及外界所有的矛盾亦是多餘。不過若太往空處走,不管好壞,我們是青年人,又受過潮流的簸蕩,哪能耐的住。瞭解點卻有益處,能令自己的精神擴大。……」堅石把以前記得佛經上的難瞭解的句子借來,想教老朋友換換心思。

  「不必提了,都算是至理名言吧!我沒有力量能夠徹底瞭解,鈍根人只是如此!」

  堅石注視著義修的神色,知道他在苦夢的顛倒之中一時醒不過來。大約他受的愛情上的刺激過甚,說話也條理不清,自己便不願繼續再問。

  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坐著,忽然義修另外談到身木與巽甫。他本想一見面就同堅石談的話,到這時才記起來。

  「你聽見過巽甫的事過?」

  「在故鄉中探聽不到了,他的伯父不在家,被人約了去在一個局子裡作秘書,別人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只知道他是遠去了。」

  「遠去,不錯,回來了兩個月了。據說到南方開會去,與我們這幾個舊人斷了音信!……還有身木也剛剛走了!……」

  「走了?往哪裡去?他!」身木又走的事,堅石是頭一回聽說。

  「我從北京來時他們大批的選派學生都往海參崴去了,現在還不能到。身木在內。不過他去與巽甫不同,恐怕至少須待三四個年頭才可以回來。……到那邊大學裡作研究。」

  「怪不得前兩天從偉南傳來的消息說,最近有些人被選派,沒料到他在上海也得到了這個機會。」

  「講到這些事你過分的老實了,簡直信息也不靈,……我早知道這小弟弟的能幹,准有他的分。也好,只是有認定的路往前走。……像我,人家不找我,我也受不了那些紀律。」

  堅石想想,慨然地道:

  「身木的被他們選派自然不奇,他真也有他的,……誰都不知道就這樣偷偷地走了!我們在先前原斷定他能學點專門科學的技能,這一來,變化便不相同。」

  義修向窗下的一片有小黃花的草地望一望。

  「也算得是一套新科學?不過他們這時去不學製造物品,而被訓練去學製造社會的科學罷了。」

  「對,本來中國的社會非重加製造不可,把舊有的整個的鍛煉一下,加添新原料,毀爐另鑄,是個時期。中國的種種現象不早已到了『窮則變』的,……近來革命的空氣,徒然說是幾個人的鼓吹,——哪能有此普遍的力量。不是時代的需要,誰能憑空造成另一種的局面……」

  義修大張了微帶紅絲的一雙眼睛向堅石看,堅石的主張很出於他的意外。他總以為堅石即使能再向現代生活中混去,一定是絲毫沾染不上什麼色彩的,但兩年後頭一次晤面,口氣與思想似乎都有了著落,比起自己的浮泛來,義修真看錯了從前的堅石。

  「想不到你倒是一個革命論者,如在以前,不奇怪,難得是回家後的你!……」

  「笑人麼?」堅石的臉上展開了一層的紅雲,「想不到是我的變化不居,也許你的斷定錯誤?革命,算得了什麼過分嚴重的事?一個時代的結束與另一個時代的開始,這是必然有的。誰能阻止得住?中國確確是到了毀爐重造的時候,不過要用什麼資料造成一件什麼型的新物品,能夠適用與否,……這問題便大了!義修,你把你那些閒心拋開吧,拋遠些,有兩條路擺在你的前面:埋頭讀書,與大踏步向前幹,不要被些軟性的情緒毀壞了你自己!」

  堅石在家鄉中沉默慣了,到學校中來一向也少說話,但這幾日來激動他的心思的外緣太多:唐書記的話,與義修的突然拜訪,他傳來身木被選派往那個新國度留學的消息,使他本來不安定的心情更加熱化了。而最有引動力的還是那個團長的一封長信。

  義修自從送走巽甫以後,他陶醉於綺色柔情中的運氣漸漸不佳,沒有理想與希望的過活,已足使他受苦了,而愛的圓滿急切又不能實現,他漸漸染有酒癖。冬天往北京去自然也是追隨著愛的行蹤,然而他在那風砂灰土的城圈中,愈走愈感到荒涼與夢境的覺悟。這次回來,本想對於冷靜的堅石訴訴苦,可是還沒講了一半,從堅石的答語中,義修明白了自己把這個佛學家看錯了。看他從一個斤斗中翻過來似乎在沉靜的表現上更增加了他在內的熱情,能熬苦,能上絕路,可也能從絕路上另找站腳地,在顯明的矛盾的界限外,他有他的混然的內力。讀佛經時可以看一切皆空,脫下袈裟便又腳踏實地,……對於這個多疑善變的老朋友,義修此時深感到自己的觀察遠不及巽甫。想到這裡,把藏在胸中的那樣虛飃飃的綺色夢的悲苦與悵惘的歡情漸漸壓下去,不肯多提了。

  堅石覺得義修的態度不但是消沉無力,而且太迷惑了,禁不住要再勸他一回。他知道義修對於中國的古老文學有特殊的嗜好,便引用了兩句《詩經》道:

  「從前人說『即見君子,我心則降!』本來相別三天還當刮目,我們大家都當青年,社會的動盪又太厲害,是非、真偽、善惡,又如此的紛擾交雜。這是青黃不接的過渡時期,我們在此中被激蕩著,誰能不變?我就喜歡在這個變的過程中各人有點尋求。不過總希望向令人心降的去處變,不可使老朋友隔幾年看見了愈感到沒有絲毫的氣力。宇宙原是一盤善動的機器,我們雖是微小,也許可以湊合群力結成一個小小的齒輪。然而這合起來的氣力需要情感與理性生活的密接調劑,太偏了便失卻平均。自然誰也沒有把這兩件東西分配得平均。像我也一樣的畸輕,畸重。義修,你該真覺察得到你與我的不同之點吧?……」這一段話說得太急了,自己也覺出有點亂。

  輕易難聽到的有哲學意味的大議論,居然由堅石的口中說出來。似乎有心對這失路的旅客作學術講演一般,這不能不使義修驚異而且有點怫然了!

  「不錯,不錯,夠得到士別三日的話了!堅石,大約你在這所中學裡聽慣了先生師長們教訓的口吻。我遠遠地跑來,——是看你的,並且談談友人中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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