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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使民權終古不伸,則繼目今,三木桁楊無去體之一日!勤動之所得,俯仰之所資,朘且日深,餓莩而已。存者菜色,偷生草間,固不如死!夫民思無俚至於此極,其僨興,悖亂不知所圖,固其所也!……顧誰實為之,而使之至於此極歟?

  很奇怪,想不到這本講社會學原理的書中有這麼動人的敘斷。何以從前讀過毫無察覺?他無意中跳下床來,外面的種種聲音似乎都停止了,只是自己的一顆心在胸中迸躍,從「使民權不伸」以下重讀一過,他長歎一聲念道:

  「顧誰實為之,而使之至於此極歟?——誰實為之?」即時,在他突來的想像的腦影中,湧現出一片塗血的原野:殘斷的肢體、頭顱,野狗在沙草的地上瘋狂般地吃著人的血,刺鼻的硝煙,如墜霰的火彈,光了身子逃難的婦孺。金錢、紙幣的堆積,一隻只有力的巨手用雪亮的刀鋒割下人民的筋肉,在火爐上烤食。妖媚的女人,獰猛的灰色人。狡猾的假笑,用金字與血液合塗的文告。高個兒綠眼睛的西洋人與短小的鄰人站在高處耍提線的傀儡……轉過了,又一片的淒涼的荒蕪,有血腥氣息的迷霧。不見村落,不見都市的建築,一棵挺立的樹,沒有;一朵嬌美的花,也沒有;甚至聽不到雞啼,連草間的蟲子叫也沒有。一切虛靜,一切死默,全沉落在這一片黑茫茫的氛圍之中!……

  然而很迅疾地,實現在他的眼睛下的又是一般驚心的比較:

  向也,萬人之死莫不有其自作之孽,抑其黨之無道暴虐而誇詐也,則以為可憫!

  今也,是二百萬人者皆死於無辜;且皆以威力驅凋殘困苦之民以從之,則以為當然而無足念。

  原來斯賓塞爾在慨歎英國人對於法國大革命之殺戮便著實惋惜,而對於革命後拿破崙不過為了擴大他一個人的野心,四出征伐,連結多年,白種人死於兵事的有二百萬人,而英人反以拿氏為不世英雄,企慕,敬服。是非顛倒到了這樣怪異的程度,他幾乎對於所謂公道絕望,也就是譯者選用「情瞀」二字的由來。但讀到這個比較,堅石將書本放下了,他緩緩地在狹小的地板上來回走著。

  「這不是一般常人不明事理的盲論是什麼?連年無休的軍閥內戰,哪個省份不曾有過?哪個地方的人民不曾受到不可恢復的損失?為什麼到現在,『存者菜色,偷生草間』,還怕革命?通國同憤的謗聲變成一把烈火,革命,革命,再不及時翻動一下,豈止是法國當年的『竭澤而漁』專供一般有權有勢的特殊人物作犧牲,到頭都盡終是外國人的公共牛馬!……」

  他想著,不自知地把牙齒咬得微響。……他記起了耿直的唐書記;記起了校中的團體;記起了今天絕早乘車西去,憔悴情愁的義修。……突然有人拍門,聲音是那樣的粗暴。

  「喂,喂,為什麼船不開大天白日便關了門?難道是包艙?」

  有點熟,來不及想了,堅石急急地把門開放。隨了往後閃的單門擁進一個戴紅結小緞帽,灰市布長褂的少年商人。

  堅石沒敢端詳來人的面貌,先說:

  「對不起!剛剛睡一會,太早,怕有人,……丟東西,門關了,真有些對不起!」

  「對不起!再說一遍」,吐音未完,一隻有力的硬手飛過來,壓住自己的肩膀。「哈哈!巧遇巧遇!原來是你一個兒藏在這裡。同行,同行,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呀。」

  堅石下意識地向對面床角上倒退了一步,抬頭正對來客的臉,雖然有頗長的鬍子根,更黑些,確像是初從田野中奔來的小商人,他不是久久連行蹤都聽不見的金剛是誰!

  意外的,是這麼匆促中的相遇,卻把堅石呆住了。金剛,——那個言談行動都充分富有原始農民性的壯人,把一提籃的水果與一個粗被套摔到原佔有的床上,且不與堅石談什麼,如旋風似的跑出去,在甲板上不知同誰說了兩句話,又獨個兒鑽進來。堅石仍然像深思地立在一旁,沒有動。

  「喂,喂,大和尚,天緣巧合。怎麼來得這等巧!還在一個房間裡。你多早返的俗?現在又往哪跑?——你瞧,咱這一變簡直是『魯一變至於道』了。脫去學生皮,成了小負販,我這打扮你別見笑,老剛如今更成了俗人了啊。」

  不等得答覆,從提籃裡取出兩個圓紅的蘋果遞給堅石一個,自己的立刻用大嘴角咬下了一片。

  「金剛,你應該知道我從山中跑回家鄉去吧?」堅石一時弄不出相當的話來對付他。

  「似乎聽說過,我忙於做買賣,老實說,不大有閒心替朋友們操心。幹麼?修行不好麼?那是你的主義,向絕路上走就走到底呀!」

  「且不要提我走什麼路,到底不到底,橫豎在你是有點不上眼。但是你的呢?金剛,你會變成小負販?騙別人可以,我們究竟在一處混過的,難道連這點事還解不開。……」

  堅石這麼直接了當叩問法,金剛把吃剩下的半個蘋果拋在小桌子下面,在他的黑黑的圓臉上閃出勝利般的微笑。他挨過來,握住堅石的一隻手,有力、熱感,暫且不做聲,直對堅石的臉細看。末後他輕輕地道:

  「誰不走路?『女大還有十八變』,何況你我!你自己想想,變了幾回:學生會幹事,一躍而遁入空門,要修成菩薩身,又回俗,又成了學校職員,實話說,你的經過我知道的很清楚。究竟是在一處混過的,哪能不替老朋友操操心。——我告訴你,老朋友,究竟還有這麼一點世情的關連呀。……

  「先生,——如今我真夠得上稱你先生了!——我頂愛說話,管不的真假,好在這小屋子止有你我,早哩,開了船讓我們聽著汽機細談。你學過什麼佛法,真假當然算不了一會事,真即是假,假也許真。老石,你的不成由於你的這份書呆子氣,可是你是好人,你令人有時想得起來也在這份書呆子氣分上。不瞞你,——我的批評,你的心思太多了,幹來,幹去,也許太聰明些,總歸是不合心思。難得有極滿意的時候。我這話打兩年前就說過,別看金剛近乎老粗,來,坐下吃水果,把現在放下,讓我們學學老年人溫溫舊夢,只談過去的事,湊點熱鬧。」

  堅石略感遲疑地在自己床位上坐下來,那本頁子散亂的《群學肄言》斜擱在小皮箱的旁邊。金剛口裡吹著低低的口哨,把一套輕薄的被包打開,網籃挪到床下,看樣子他仍然是當年的快活,卻在勇敢的高傲中多添了些狡猾的神氣。堅石知道他的底子,是在那一股活流中泳泅的青年,不過看他的打扮,身分,在表面上不能不使自己疑惑。分外可怪的,是隔了兩年了,自己的行徑他能說的清楚,他的呢?自己毫無所知。怕連與他最是接近的巽甫也不明白吧?也許巽甫這次跑回來情形比先前不同了。想到這裡,禁不住要試他一試,便裝作從容的閒話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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