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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由學兵營六個月的訓練轉成連部司書,一年後實授連長,又不過兩年的時間拔到管理快近兩千健兒的地位。雖然說當中曾經過一次血戰,卻也太快了。也許另有提升的因由。記得以前的來信中,仿佛曾提到過被派到什麼地方去作了一次考察。那正是堅石自己出家的時期。文字中的語意太模糊了,也斷不十分清楚。不過堅石曉得那個寬肩頭,紅臉膛,說起話來眼睛裡有種光棱的朋友不尋常,他幹了軍界自有他的理想,那不是一個隻圖拿住槍桿,發財升官的弱蟲。

  「這是個再往前沖一回的機會!」他想,「本想由廟中回來作一個糊塗人,——甘心與一切急動的生活離開,如蟄蟲似的伏在地下,塞蔽了聰明。讓能幹一點的青年朋友向水裡火裡跳去。但壓不住窒在心頭的苦悶,仍然得出來與急動的社會搏鬥,——那就不如自己也來打一陣人生爭戰的催陣鼓吧?不完全則寧無!」

  堅石自從再離開家鄉後,激熱的心情已經燃燒著又一度向上升的火焰。這封信與書記先生的激談,仿佛在火焰上滴落下幾點油滴。

  他頓一頓腳,望望林子外的朝陽正待轉身回去。

  迎頭跑來了校門口傳達處的一個工人,「上樓去沒找到,有人來拜,片子在這裡。」

  名片接到手中,三個仿宋字的字體是:「宋義修。」

  果然在招待室門口堅石與兩個年頭沒晤談的義修握手了,他們即時匆匆地上了樓,到堅石的寢室裡坐下,堅石只好臨時請假。

  堅石看看原來面色豐潤,身體結實的義修不是兩年前的樣兒了。就是神態上也沒有從前的活潑,而多了近於裝點的憂鬱氣分,一身淡灰色的呢子夾袍罩在他的身上,十分寬鬆,頭髮仍然中分著,卻不是以前那麼平整了。充滿了失望與缺少睡眠似的眼睛,向自己看時仿佛在轉動中失去了青春的光輝。他比兩年前的活潑簡直像另換了一個人。乍見面只是用力握住堅石的左手,半晌沒說出話來。

  「義修,咱真是斷絕了通信的老朋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找了來?仿佛聽人說過你自從春初便到北京去了,是麼?」

  義修點點頭,掏出香煙燃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且不言語。

  堅石摸摸前額,不知要怎麼把長談開始說下去。義修重重地向空中吐一聲長歎道:

  「你既然再出來做事,找到你不是難事。我呢,的確在北京住了幾個月,剛剛坐船回來,——其實是特地轉道來看你。你覺得我比從前不同了麼?自然你可以看的出。」

  堅石萬料不到這個人變的這樣快,這樣像失去了靈魂似的無氣力,「他從前的精神丟到哪裡去了?」話在舌尖上卻沒即時問出來。

  「話真不知道從哪頭先說,我也問一句,你自己以為都變了,那麼我呢?你預想得到我還能來安心幹這一份職務?」

  義修這時才微微有點笑意道:

  「不是自詡聰明,你既拋開了經卷生涯,當然能夠再一回的入世。並不希奇。我起先看錯了你,其實差得多,大家說你的意志薄弱,不見得是定論。一個青年人物性格與環境的激動,其中的變化太大了,……太大了!總之,在那一群人中我是最不行的一個,沒有你的認真勁,卻也不能太伶俐一點。」

  先說上這一段似批評又似自怨自艾的痛語,堅石不明白他的近事,真有點不好答覆。

  「在北京給報館裡幫幫忙,預備夏天入大學讀書,其實我對於所謂大學並沒有一般學生想急急投入的熱烈心腸。學問是可以變化一切引導一切的,然不是一樣有反面?能生人亦能殺人,如載舟的水一個例子。人間到處是假面具,什麼好名詞,好主義,條條有理,件件可貴,試問有幾個人真心是純為了學問與求知,或一點雜念沒有,專為人民,——為他的同類謀幸福?有的,幾個傻子!太少了!自然,何必罵世,人類的根性也不過爾爾。『天地不仁』罷了,講什麼是非善惡!……我在那邊幾個月,除掉編報、遊逛,與朋友吃酒之外,獨居深念……」

  「你也得經經獨居深念的生活!動的過火了,好好地安靜一下不無益處。」堅石聽他說此四字,觸及了自己在圓山中半年的默思的情況。

  「可惜!堅石,我不成!雖是有時的獨居深念,仍然苦惱著自己的精神與身體。不同你一個樣,根本上咱兩個人的脾氣是兩道。大致上說,你能決絕。——不管這點點決絕力是長,是短,可總有。我吃虧在太有粘性了,不肯走絕路,遲回的地方過多,這個有點留戀,那個又浮躁地盼望著。……明白告訴你,我本不想成功,自然失敗如同跟腳鬼似的隨著轉。我的悲哀並不由於感到失敗者之絕望,只是『世法無常』,向人間找不到意義!在北京聽聽戲,聽膩了,逛兩趟有大樹有水的公園,煩了,不想再去。一切都是一個型。埋頭讀書,堅石,這不是在新青年界中很中聽的大方話?其實說來容易行去難,罷了,罷了,我根本上不想從書本子上找到什麼。……」

  起初他似是不願說話,現在話匣子開了,幾乎不容堅石插嘴。不過他的說法,連細心的主人聽去也有些找不到路數。什麼「世法無常」,什麼太有粘性了,這麼籠統不著邊際的怪想法,真像義修的為人。好容易他住了一住,堅石立起來扶著他坐的椅背道:

  「老朋友,你何以這樣的失望!不是在兩年前你曾譏笑我看佛經的態度了?我勸你放開,不想,不談,現在依我說你應當切切實實地讀一點嚴肅性的書,新舊皆可。那些帶激刺性的文藝書少看為是。你說埋頭讀書,你辦不下,這可是對症的藥。」

  「噯!——不一樣?你那時沉浸在佛法的教義裡,甚至發憤出家,避開爭鬥的人間,走另一方的絕路。對!有你的動機呀!再回頭也好,未可厚非。——我不像一般人的評論你,你終不失你的熱誠,你的決絕的態度。我想辦都辦不到。讀書,不講別的,我還不希望把自我遺忘了?你別怪,也許我的話不邏輯,——無奈我太感受苦楚了,意志不能把情感制得下。」

  堅石就有點明白,聽他剛才的自白便斷定了這向來主張唯情哲學的老朋友受了什麼創傷。

  「人生的路多得很呢,何苦作繭自縛。你的事不用問,我大體上明白。自己造成的酸酒當然得自己受用!怨誰?不過你太只向一方看了,世人皆有所迷戀,你是吃虧在感官靈敏,委決不了。……也許便是你所說的太有粘性了。本無是非可言,然而向遠處看的也有好處吧?」

  義修不再反駁,他低了頭彈煙灰,眼角紅紅的,氣息稍見急促。一會,他仰起頭來,把頭上的長髮披散著搖一搖,高吟道: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堅石,我永遠記住這個熱性詩人的句子,不為一件事,不對一個人,向世間的一切作如是觀,不也是人生的一種好態度?唯情無盡,唯願無盡,佛學家,你以為我是小孩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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