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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理想?」堅石不禁蹙蹙眉頭,兩隻手緊緊地握著。「理想倒怎麼樣?現在理想當不了飯吃。我若是准往理想上走時,還來吃這一口飯?」

  書記先生把手中的食品布包,(他是不在校中吃午飯的,自帶著食物。)掂弄著點點頭。

  「話是如此,可得忍耐著向前跑,也許理想便成為現實。——誰沒有?我,你看看不是一個工人?一天到晚,寫字的機器,吃了今天想不到明兒,理想距我應該有十萬八千里。不過我在這地方混久了,什麼氣都吃過,到處看不順眼。吃虧偏在好看報,性耿直點,壓不下自己。幹!更好,誰都行;能把中國幹翻過來,使大家不吃外國人的氣,不受中國有槍階級的糟蹋,那就是上了天堂,——死也情願!我想你早有這份心;應該有的,不過你這個人不好露。」

  堅石在平日原知道唐書記是個硬漢子,時常發些不平的牢騷;但沒想到自從昨天他們談過一場才知道他的革命性是這麼激進,從他的臉色上可以看的出,這絲毫沒有假。但一轉念,這忠實的中年人把那片不平的心情整個兒放在革命的希望上,將來是不是會如其所期?堅石雖然出來為的是找事情度過自己的空浮無著的日子,而本來是往理想上走的性格卻不會長久在寂寞中消混下去。從昨天接到那封遠遠的來信有大半夜睡不安寧,這時被唐書記的感情激動,越發把自己的心緒擾亂了。

  一方還是想從幾乎變作灰燼的心上期望一點點理想的實現,另一方使他遲疑不安的卻有他的懷疑性,在不調諧的意念中作祟。他聽著書記先生的話十分佩服這個簡單人的熱誠,然而他可不肯完全隨同著說。

  「你以為這次——未來的革命,便能完全成功?中國真能到了最大多數有幸福的那一天?我們這樣萎靡困苦的民族可以獲得解放?」

  「若是沒有這一份信心,幹麼?咱都得洗手了!自己都不信,怎麼同人家講?無先生,你的聰明可惜只能在這一面過用了。革命雖不佳,強於不革命,這不等於『憲法雖不好,強於無憲法』。是不是?什麼書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是聽人家說來的,你可別笑。現在說兩句正經的話,你知道咱學校裡真正革命的有幾個人?」

  「你真問的有趣。還沒革命,還沒有豎大旗,『奪關,斬將』,我知道誰革命誰不革命!譬如你口講,算不得證據,得到時候下手呀。……」

  唐書記擰一擰他那稀稀的眉毛。

  「你說不下手的便非革命?好!等著瞧!可比連想也不想的一般人怎麼樣?」

  「照例說那是不革命;深一層便是反革命了。」

  「反革命!我看這等人不少,不少,咱們這裡就沒有?」

  「管他哩,多一個未必成功,少一個未必就真少一蠹蟲。」

  堅石仿佛很高傲地看不起一切,更像根本上他對於革命的希望不怎麼堅強。話是浮動的很,心中真像有個陀螺的玩具盡著在轉圓圈。

  唐書記向吐發著嫩葉子的槐樹林中重重地吐口氣:「罷喲,無先生,你老是這麼不三不四的,還不及當和尚好!再一說,你失望了便出家,忍不住寂寞隨意回娘家,不能老實吃飯,又是前走後退,心裡像沒有吃過定心丸。我真替你可惜,替你可惜!」

  唐書記近來對於國民革命的主張,愈來愈有勁,下班後背人讀三民主義的書籍,借校中提倡革命的報紙看。他的身體上少有閒時,然而他的心卻充滿了希望光明到來的快慰。對於堅石的為人他覺得十分同情,卻又十分惋惜!

  「時不再來,無,你還遲疑什麼!像我若是有你的自由,早走了,向外頭飛飛,看看這大革命前夕的景況。」

  真的,時不再來之感堅石自己早已深深地覺到了。不過他的決斷力不能即時追隨著他的見解向前趲,他的懷疑使他少有「矢志不移」的企求。

  他把一雙鞋尖豎起來,用力落下,一次又一次。雙手放在衣袋中。臉上冷冷地想什麼事。

  「昨天校長為什麼事找你?看樣很急。學校中有變動?」唐書記忽然記起昨天的事,與這一清早堅石在操場裡轉圈子想心事的神氣不無關係。

  「沒……什麼,轉給我一封信。」

  「不錯,我聽說過,你私人的吧?與學校沒關連?」

  「嗯,你怎麼掛心得很!」堅石的疑念又動了。

  「放心!無先生,你想,即便與學校有關也扯不到我這寫字工人身上。問的這麼急有我的道理,難道你就不知道外頭的風聲?我曾被人家打聽過,咱這裡是本地天字第一號中國人自辦的中等學校,在現在人家早上了眼。還不明白?董事,創辦人,都是清一色的,……我掛心是為的團體,為的對學校的愛護。」

  唐書記更靠近一步向四圍看看,上崖的籃球場中有四五個學生正在練習投球。槐樹林子外的大道上有鄉間來的一輛單套騾車,上面重重地載著些松毛堆。他轉過臉來低聲道:

  「是,這裡還差得多,省城的抓人案子時常出。對於以前的民社中人他們更注意。自從上個月咱們學校左近時時被偵探監視著,這個消息知道的人不多,我是最近才聽說的,因為我有位同鄉在他們的隊裡幹活,……小心點!你可關照大家,我不願意先說。……」

  唐書記的話沒等交代完了,一陣預備上課鈴在三層樓上響起來,即時校舍的走廊上有許多腳步聲。唐書記便不再續說,匆匆地挾了食物布包走入了校門。

  堅石因為自己的職務究竟還可以自由點,他仍然立在草地上從衣袋中把昨天收到的掛號信取出再看一遍。意思很清楚,就說那邊需要人,堅石若還歡喜為國家為軍隊盡盡義務,再便是為朋友幫幫忙,團部中一個軍需的缺正空著等他。團長是他的朋友,新近由特別的緣遇拔升的,信的末後還隱約地描了幾句:這隊人馬過幾個月要有移動,也許移動的很遠。

  堅石一面看著信,一面回想起在學校時時常聚會的那位新升團長的同學,他畢業了有幾年,自己在一年級時他已在最高的班次了。還在學生運動前他離開學校,投入了西北軍的學兵營。原來他的親戚是西北軍中的一個佔有強固地位的軍人。他走了,卻時常同自己通信。堅石為了那位老同學的志趣高,氣度恢闊,也把自己的文章寄給他看。因為在學校時由於文字的來往訂了交誼,幾年來除掉是半年的僧院生活外不曾斷絕過信件。這一次來信,特為寫給這私立中學校長轉交的緣故,便是那位軍人怕堅石的脾氣在這邊不能多久,或有失落,所以轉了一個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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