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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有點辣味道,可惜是油膩的底子,——不清,再麼,人家為吃厚味卻不怕那點辣味。蘸點兒醬油,醋,混混顏色,連辣味也沒了,剩下了。……」

  義修打這個比喻其實是無心開玩笑,他的見解有時確是靈透,但對於自己卻永遠說不清楚。

  巽甫並不駁辯可也不承認,低頭尋思了一會,只說了一句:

  「任怎麼說,我不是《灰色馬》中的主人翁,這話你得點頭認可。」

  「不是《灰色馬》中的主人翁?你不是,准是我?可惜我想著學還學不來呢。道其實,我頭一個不盼望你變成那種人物,根本上說,就不容易有那種人物在這個衰老的民族中出現!

  「話說回來,你不疏懶,堅定,識見遠,看得到,另外是一股勁。可是與老佟幾個人不一樣。他們,我算是同他們真正的分離了。他們看不起我享樂派,虛無主義者,他們愛怎樣評論,由得他們,我甘心自告不敏;就是對你,也得有這樣的自告。」

  巽甫對於義修近來頗有些地方看不下去,但是像這晚上的誠心話他覺出義修究竟還是個真實的青年,有時為了別的事藏掩幾點,卻不能改變於他的本來面目。

  義修並不顧巽甫對他說的話起什麼反應,酒與熱情一個勁兒向下嚥,他這時真有旁若無人的氣概。

  巽甫驟然轉過頭來對女客人道:「你們很熟,密司蕭,你覺得他的話怎麼樣?」

  女客人用細潤的指尖捏著懷中所掛的綠杆自來水筆,若不經意地答覆:

  「我不很懂你們這樣那樣的主義,又是生呀,死呀,這樣的大問題,對不起,我沒想到去研究。……」

  那意思很明顯,是不高興巽甫這麼不客氣的考問她,又加上一句:

  「我同誰都是泛泛的朋友,什麼熟不熟!」

  巽甫想:「怪不得義修被她,……這小姐氣分這麼重的女子!……」但即時也點點頭道:

  「不懂也好,誰能真懂?我們這群人的事也等於盲人瞎馬……」

  「管他哩,但願一起撞到個清水池塘中去,……還好。」

  巽甫緊接了義修的話道:「那麼你倒是甘心學一個清流了!……」

  義修搖著頭,端著酒杯楞了一回,忽地立起來向掛著的長袍袋中取出了一張張疊的虎皮箋,在上面是工整的毛筆字,他遞給巽甫。

  「這是昨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寫的,想送你一首白話詩,心緒亂得很,謅不出來。找一首古詩來代達我的意思,雖非己作,可是有它的價值。你看!」

  巽甫接過來把紙展開,的確是義修的親筆,分段寫著:

  悠悠世路,亂離多阻。泲岱江行,邈焉異處!

  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人生實難,願其弗與。瞻望遐路,允企伊佇。

  巽甫剛看完第一段,低低念著:「風流雲散,一別如雨!……」「風流雲散,一別如雨!……」蹙蹙眉頭。

  「義修你何苦找到這樣感傷詩句寫給我送行。」

  「這是我的自由,我的真感。老巽,收留在你,路上拋掉了也在你。你想:——這是什麼時代,我們混的是什麼人生?說不傷感,我來不及呀!我也知道人要有鐵一般的意志,委決下一切往前闖,但同時,我卻不能輕視了青年的感受性。」

  巽甫不同他辯說,接著往下讀,聲音自然地高了,臉上的汗光在電燈下也格外明亮。

  烈烈冬日,肅肅淒風。潛鱗在淵,歸雁在軒;

  苟非鴻雕,孰能飛翻?

  雖則追慕,予思罔宣。瞻望東路,慘愴增歎!

  這是第二段,義修立在桌邊不說什麼,但把第二行的八個字指著教巽甫注意。

  第三段寫的不及上兩段的工整了,仿佛表示出寫者當時的心理,字跡是橫斜,行也不正。

  率彼江流,爰逝靡期,君子信誓,不遷于時。

  及子同寮,生死固之!

  何以贈行,言授斯詩。(中心孔悼,涕淚漣湎。)

  嗟爾君子,如何勿思!

  「太喪氣,太喪氣,末一段簡直可以去掉,怎麼講到生死,還涕淚漣湎。有感受也不要這份女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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