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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密司蕭想不到這個終天板著面孔好說大問題的巽甫居然能夠毫不拘束,不做作的當著女朋友面前狂飲起來。有點出於她的意外,眼角向義修溜了一下,看他正在不得主意,手指端著杯子只是笑。

  「得啦,劉先生說話多爽快,給人家送行,還是往不容易走的遠道跑,不應分喝一場?我討厭人那份做作氣。」

  話是平靜中散佈著尖利的鋒芒,這仿佛一道金光,閃閃的小箭頭都投到義修的臉上,他不能再遲疑了。

  「誰不想喝?我是怕巽甫醉了不好辦,論起送行的意義也應該醉。……」

  巽甫笑道:「你就是一個矛盾論者,應該喝,又怕醉,找個中間的地方,四平八穩,不是?要喝又不要醉,真的難得。這麼的不偏,不激,這麼中庸的聖賢態度!」

  密司蕭聽客人的語鋒老是對義修下攻擊,她明白這是為了什麼。本來請了客人又去逛湖,出於自己的主張,到這時反而使義修說不出答語來,雖然冷靜,也感到這要用點方法了。

  「劉先生,給你送行,給你送行送到那麼遼遠的國度去,就是我陪你一大杯!你可以原諒呀!祝你的身體能以在苦難中奮鬥,能從比較中,……」她不再往下說了,很平靜地先喝了半杯。

  「好,謝謝你的祝意!」巽甫想不到她有這套話,對面看義修更顯得局促。

  以後又是義修與巽甫同飲過了,酒力使他們的言談活動一點,巽甫的抑鬱壓下了不少。

  義修的情感原是易衝動的,不過初時為了女朋友,自己做作些,被巽甫攻擊了,又怕惹得密司蕭看不起。這時候他漸漸露出本來的態度,敲著碟子的邊緣,低聲說:

  「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再見也不是以前的我們了!生活的驅迫,分化,誰能定準!巽甫,我以上說的話不是應驗了麼?可是論理正是該當,你不要以為我就得媽媽氣。分別算什麼,痛苦算什麼,前路的遼遠更不算什麼!只要憑這一顆真實的心。我們投到這個大時代中能說為找樂子來的?哎!苦樂平等,親冤一例,未來茫茫,還給他一個未來茫茫!」

  他說著,真的兩顆熱淚在眼角上流動,巽甫反而不好同他說玩笑話了。雖然覺得這位富於情感的朋友所說的虛無的結論與事實相去過遠,然而他的話確有點感染力。自己平常能以忍抑得住,但自這兩天以來也有些恍恍惚惚了。所以一時倒答覆不上別的話,只向著酒杯上凝視。

  「你們都批評我是虛無主義者,我哪裡真懂得什麼是虛無主義。個人的感受性在這個時代中不一樣,享樂,吃苦,老巽,你說,咱們兩件都做不到徹底!這才是深深的痛苦。依違其間,便成了中庸,新名詞叫做騎牆派。不騎呢?更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無用;能無用到所以然卻也罷了,自己又不能不思,不學,將來像我大概是毫無希望的了!能用到正當的思與正當的學上去,我第一個先不敢寫保險票!……」

  義修喝過幾杯酒後膽力增加了不少,不似初與女朋友到小樓上來時的拘謹。他的話沒說完,卻望望密司蕭的顏色,又繼續談下去,聲音有點高亢。

  「沖亂了,沖亂了!……」

  「沖亂了什麼呀?你的話好無頭緒。」密司蕭把眼皮揚一揚,問他。

  「你還不瞭解我的心思?怕是故問吧。沖亂了每一個青年的天真;沖亂了人生的途徑,並且——並且沖亂了這整個的古老社會!後退是想不到的,可怎麼前進?人在理智與情感中受著夾攻的痛苦,在青春中得打算深秋的計劃,這一杯人間真正的苦酒,你如何咽得下……」

  拍的一聲,他用右手掌拍著桌面,接著即時又灌下一杯,眼睛都有點紅紅的。

  密司蕭到這時也像深深地引起了心事,不知是故意還是忍不住,她用淡花白手絹抹抹眼角。

  巽甫用指尖在桌面上畫字。

  義修的議論說起來真似開了閘口的洪流,他另外提到一個人:「無塵無塵,你記得咱們那學佛的詩人吧?現在應該叫他的法號,不到一個年頭,果然走回路。……」

  巽甫聽他談到堅石的事卻急忙地分辯道:

  「我們不要笑話人!這事在他辦去一點不奇,我也料得定他不能永久去當和尚。可就是這個半年多的苦熬的生活,是你能辦?是我能辦?平情論,我們就平凡得多了!」

  「辦不到,絕對不成!我連三天的假和尚生活不能過。但你猜一猜他的未來?」義修經巽甫這麼一提又注意于那個回家和尚的未來了。

  「你這個人,未知生焉知死,不管他,你先猜一猜我的未來哩?」巽甫這句反問話確有力量。

  義修默然了。恰好老夥計進來送菜,是一盤辣子雞,義修忽地觸動心機便淡淡地道:

  「你的未來?——這件食品便是很好的象徵。」他用竹箸指著盤子。

  密司蕭方在楞著聽,把嘴角彎一彎禁不住笑了。

  「解釋出來。」巽甫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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