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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十六

  到酒樓上,找到了義修預定的房間,問夥計,得到的回答是:「主人家早來了,還有位女客,他們告訴往湖裡坐一回船,就來。你老到時千萬別急,往曆下亭去,不大一會的工夫。……」

  油光滿面的老夥計一面替巽甫倒茶,一面笑著這麼說,巽甫不覺地也說了一句:

  「真好玩!這一刹工夫逛什麼湖!」

  「你瞧,先生,今兒個晚上月亮多出色。」這意思居然代替請客的主人辯護了。

  巽甫無聊地點點頭,老夥計便跑下樓去。

  這地方巽甫頗到過幾次,小館子,歷史卻很久,有幾種特別菜,房間不多,靠湖的一面樓有兩間最好。樸素,舊式陳列,還保存著老館子的風味。在春夏間生意興盛,對湖把酒,尤其是雅人們高興的事,但一到冬天便顯出冷落來了。屋子中沒有大鐵爐的設備,從北面湖上吹來的冷風比別處更使人受不住,因此生意便蕭條得多。

  巽甫看看只有向北面開的支窗,用厚桑皮紙把上層糊住,下面是整塊大玻璃貼在小方格的窗櫺上。從這裡可以外望有月光的湖面。月光不很亮,水面上有些瘦勁的樹影輕輕搖動,不遠的小碼頭上幾隻沉寂的遊艇,聳在朦朧中,靜聽著滿岸上斷斷續續的人語。仿佛在另一間小屋裡有人也在吃飯,不多時偶然傳過一兩聲的議論來,卻不甚分明。大約是商量訴訟的事?因為「訟費,發還再審,律師」等名詞時時可聽得到。冷落得厲害,不是為商量這種事,歡喜熱鬧的人在這個時季裡是不大願意到這邊來吃冷飯的。

  這一晚,巽甫從局子回到寓所,從寓所忙忙地跑到湖邊的酒樓上,總感到有一般說不出的蹩扭氣。到處都現出落寞冷淡的光景;到處都若有一派淒涼肅靜的威力向自己打擊!偏偏是準時到了義修約會的地方,他卻與女朋友逛湖去。想像他,除了戀愛之外一切都像不大關心的青年,與自己終是合不攏來。雖然小時候的朋友仍然是有相當的友誼。……可是,至於老佟與金剛呢,這一年中與他們走的那麼近,也算得是一派,不過性情上還是有好大的隔閡。老佟為人最厲害,野心也最大,處處是口舌如箭,心思如鐵鑄的角色,同時,這城中出風頭的青年誰也不能比。可是他那股冰冷鐵硬的勁兒與自己真有些難於融合。金剛表面上不過是個莽撞孩子,又粗中有細,打先鋒是他,講聯絡也是他,就是火氣重點,動不動只許自己,沒把別人看在眼裡。……自己與他們混在一起,思想上或者可說是也有共同之點,友情呢?……他想到友情二字,真感到自己的孤獨!向來是傲視一切的,但在高傲之中深伏下一種頑強的病根,那便是不易與人合作。縱然談論,主張,及至與人實行起來,便覺得處處碰頭。

  巽甫的心思就是吃虧在過於縝密,但又不肯在社會中顯露弱點,好強的志願,——踏一步在人前頭的走法,他總不讓人。但是在這整個的晚間,不知為了什麼勾起他平常不大注意的慨歎,怎麼也難把心事平下去。

  「夥計,先送一壺上好花雕來。」他站在又窄又黑的樓梯上口向下喊,接著有人答應了一句。他沒來得及回身,樓梯下的皮鞋聲已聽得到,義修與一位女子說著話,隨著腳步聲飛上樓梯。

  剛剛見面,義修就用手絹擦汗,脫夾駝絨長袍,喊夥計弄菜,一陣亂忙,不但沒來的及與巽甫打招呼,就連站在樓梯口上的那個女子也沒介紹與巽甫。好在巽甫兩年前與這位擅長交際的女學生曾見過幾回,雖沒多說話也不陌生。

  到屋子中,巽甫在薄暗的電燈下果然看見義修紅潤的臉上汗氣蒸騰,有點氣喘,巽甫搖搖頭道:

  「在密司蕭的當前,我不應該說你,為什麼老是這團高興打不消,人家吃晚飯的時候,你卻溜到湖上去。往好處說麼,是天真,往……」

  義修趕急堵住他後面的話:「老巽,你真不留一點點面子?你明知道我是陪密司蕭一同去的,對不對!候你不到只好出去跑跑,誰教你貴忙得連時間都不注意,本來呢,將來是有『貴人』的希望的,無怪忙呀!——來,夥計,快快上菜,不是都預備好了麼!」

  那位只是照例稍帶點微笑,話是一個字也不肯多說的密司蕭,側坐在一把靠椅上,既不駁義修的分辯,也不向這將遠行的客人敘話,她從左臂挾持中順手把一本小書取過來,放在漆光的桌上。心思自然不在書上,也不是故意裝作要去看書。她在言語的紛忙中很沉靜地表示出自己的態度大方,安定,從容。似乎即在酒樓前面起了火,或是湖中撞破船隻,她也不願理會一般。

  她沒有剪髮,輕輕燙的柔發在後腦上挽一個圓髻。前額被蓬蓬的短髮蓋住。一雙靈活俏麗的眼,涵著女子特有的聰慧。嘴唇稍稍尖凸,與高高的鼻准配成一個美麗三角形的圖案。她對於這飄灑的義修無論在什麼地方與時間永遠保持著一種不離開又不太親近的相當態度。然而這被牽引的青年人卻時時的對她注意,幾乎把全付精神在她的身上用出來,她只是那樣的平淡,不容易激動也不煩惱。

  巽甫早明白義修常常為這等柏拉圖式的戀愛所煩苦,失眠,做情詩,高唱著人生無常,讚美愛的神聖等等。雖然不止為了這一個女孩子,但給他以憧憬不安的,以至於情願晚一年升學的就是為她。

  他們吃酒中間,義修顯見出很高興,有他想像的情人也在一邊同坐,覺得這對於將遠適異國的巽甫是有光榮的。他絕不像平時談起話來的態度,反而是欣樂得那麼自然。巽甫對於這位被人稱作浪漫派的朋友原來便有點不十分對勁,這晚上自己的心理那麼不爽快,正反映著他的快活,不由得皺皺眉頭。

  「在你這次夠得上是一個『榮行』,不然,人家偏不會來找我。你要幹,這難得的機會不能鬆手呀!你是我們那般朋友中一個深心的人,輕易連哀樂不現於顏色,憑這一點,所以嘍,那個頭目就看上了你!……」

  義修輕輕地望了密司蕭一眼,意思是把自己巧妙的話徵求她的同意。不料她仿佛並沒聽清楚,用竹著夾了一塊糟魚片在小磁碟中翻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巽甫接連把酒杯向唇邊堵住,對準義修轉過來的臉。

  「來來,廢話少說,我真有點看不起自命為文學家的廢話簍子。多無聊!來,對杯看,誰喝得多?……」

  他像沒注意有這麼一位學校之花的文雅小姐裝扮的坐在一邊,說著,一口氣將濃厚的黃色酒呷下去。義修只能陪了半杯。

  「怎麼!你這是誠心送行麼?不知道我日後什麼時候再得喝這麼好的花雕,你平日原比我喝得多,幹麼不痛快陪我?……不會醉,我敢保證你這好學生在密司蕭面前不會失儀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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