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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壞透了的孩子!小小年紀說話多麼喪氣,心眼偏向佔便宜處走。幸虧你也做不了大官。到那時候地皮大概真得刮到骨頭!……」

  「端老大你這假牌的道學家,當著人前一副面孔,人後又一副,你憑心說,咱這『衙門』中哪個頂會,……頂會巴結?哪個頂會弄一些玄虛?永遠在大家裡占上風?哪個頂會吃,喝,玩樂的拿手戲?你這……不說了。你當老巽人家新來乍到的,吃不透你的味?噓!……」他竟然毫不客氣地說了一大段,口上又吹起口哨來。

  巽甫起初不想說什麼話,及至聽到街猾子這些刻薄話,真的怕哪一位吃不住反了臉,爭吵起來。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回過頭,要分解幾句。恰好禿頭偏過的臉向著正在輕吹口哨的那位。巽甫的目光正與他碰到一處。禿頭用大手指抹抹嘴角,做寫成的八字式,意思是自己年紀大得多,不犯著與小夥子爭論,遂即正經地歎一口氣。

  「『兄弟鬩于牆!』年輕人老是得弄這一套把戲,火氣那麼旺,實在仍然轉不出老圈子去。口裡硬,腸子卻更會打彎;比年紀大的變得更好!……同行不是外人,巽甫也不能見怪。咱們就是這麼過日子,不,你瞧怎麼能幹活?話說回頭,今天破一回例,巽甫我來做東道,賞一次光!咱們幾個人去吃一頓華福樓的羊肉,不多花,三塊,——不能過這個數。三塊平的自抹刀,街猾子,咱言歸於好,你去幫幫老哥向老鄉討個人情,各位是不是?……」

  巽甫沒等的答覆,另外兩位不約而同地立起來一聲「好!」其中有一位說:「不成,四個人拉一個,夾也得把老巽夾了去,吃完羊肉另講。……」

  街猾子這時再不說話,笑眯眯地一雙小而輕靈的眼睛向禿頭的頭頂上打轉。驟然,清冷冷的大屋子中感到活氣。巽甫皺皺眉要說話,接著皮鞋聲登登的從窗外廊簷下走過,特別到了窗外用力咳嗽了一聲,禿頭向大家擺擺手,各人重複俯在木案上工作起來。巽甫的話也只好咽下去。

  就在這整個的晚上,巽甫得了這少有的機會,稱量過同科先生們的靈魂有多重。他自己的也許被人稱量了去,他顧慮什麼呢?

  快半夜了,一個人戴著昏暈的腦子在冷風中跑步。他計算得很清:去東門裡華福樓——出華福樓穿了不少的巷子,喝茶、玩笑、吃水果、聽胡琴,再走,——出大西門,馬路兩旁的電燈光像鬼火似的一跳跳地在眼前引逗;——緯四路,——小緯六路,又一套喝茶、玩笑,——吐,兩個同事醉得碰頭,滿地上是酒浸羊肉的膻騷,汽車,有人花兩塊送回去。——末後,出了那個黑漆門沖著冷風還與禿頭道謝,誰不管誰,來不及了,疲勞與興盡。兩輛街上的人力車分開把這個寶貝運走。

  一上車子頭都俯在一邊,車夫笑著得意,即時閃入車群,不知去向。剩下了自己在夜半的街上彳亍著,不知往哪裡去好。但他在紛擾後再嘗了酒力的興奮,又跑了幾個鐘頭,覺得一股熱力從頭頂直達腳心,被冷風吹撲著十分清爽,他想,有這一次的經驗,除了測繪方法的實習以外,他能得到的也夠上豐富了。「生活不只是在冷屋子死抱書本可以體驗出的。」「社會才是生活的陳列館。」一點不錯,這一批的職員有他們的人生,確實也有他們的苦痛!街猾子的聰明,禿頭的練達,……還有別人,都是小角落中的人才,為什麼他們脫離開當年的學校便會變成這樣?無可無不可,昏天黑地的狀態!……還有別的人,民國初年的志士,差不多的都沉默安靜下去,壞點的簡直成了當年他自己談論主義的敵人。……再想到近幾年,更快,更變化得異樣,不過才三四個年頭,乖覺的青年已經學會了乘時找路子的方法。真是聰明人的敲門磚俯拾即是,好聽的名詞,青年的傻子才真上當!……

  他被酒力薰蒸著,把積存於記憶中的不平事亂無條理地映現出來。自己也感到有些異樣。平日那麼冷靜,那麼瞧不起任何人,何以在這夜半的馬路上為那些瑣碎的事引起自己的感憤?明知道這個衰老民族的病根不是一陣運動,一陣喊叫便能夠重新都向光明的道路上整齊腳步,那不可能!從打仗的前敵上抽身脫逃;借了人家正在肉搏的機會玩玩手法,占小便宜,以及坐山看虎鬥,到時好名利雙收。明地裡面紅脖子粗,剛回頭便掉槍花;更有善於因勢乘便的,是憑藉了時代的招牌出風頭,弄金手,開交際的方便門子。正是從此便一帆風順了!然而這些清不出骨頭來的人,——這樣是時代先鋒,幹麼?好的說為自己開路,不好的呢?……有幾個是,……巽甫沿著冷冷清清的店鋪的木門外走,一步像是踏一個有刺的蒺藜,偶然想起來卻放不下。

  「怪不得堅石受了激刺,灰心成那種樣子。……但大家都如此更壞!……老佟,金剛這般人自然是在暗中向硬寨了,他們從學會中分出去,另有組織。……」

  這時他已轉過緯一路,由十王殿的舊址紮南來,快到大西門了,西門外審判廳的門首那個不明的圓燈球射出陰慘的光輝,兩個巡邏警察步伐整肅地慢慢從東面走過來。

  巽甫的酒力早已退了,渴得厲害,在初冷的北風中打了一個寒噤。望望那個莊嚴的施行法律的門口與警察的身影,又不禁多少有點眩暈。他突然記起了去年夏天與伯父談話的光景,那老人供給自己的學資,只盼望到時畢業能夠好好穩拿一份薪水,作一個良善的青年,他對自己不希望做什麼大事業,本來能混的下去,穿衣、吃飯,還可以使家中從容一點,為什麼去多費心思,多管閒事?難道這全國家全民族的大事憑自己便挽得過來嗎?說不定,善良下去,日後還有更好的機會。……

  他為伯父設想又盡力把自己的思想排除開,從世俗上看待自己,他那原是堅忍的心腸,也有點活動了。

  裝作從容的腳步,與警察正走個對頭。挨身過去,他捏一把汗,想如果他們問時,便就老老實實拿出局員的身分來,不客氣地同他們說:星期六到城外玩的。不料兩個警察看看他穿得很整齊,又那麼從容,居然不是毛頭毛腦的學生脾氣,輕輕地瞟一眼便往西去了。

  未進大西門以前,在護城橋上他喊了一輛車子坐進城去。

  到他的寓所時快一點了,叫開大門進去,在住屋門縫上塞著一封小小的書信。他抽過來,就屋子中的煤油燈下看,原來是用圓符具名的字條,是:

  巽甫,明天星期日,無事早十點到東巷寓所,有要事面談,圓符具。

  他知道符是個忙人,沒有特別的事一定不會專人來招呼的。

  這一夜他做了許多紛亂的夢。

  § 十四

  「我知道還有別的人,不過我是決定約你同行!這是個稀有的機會,先要看你的膽力如何,你懂得,這件事我說話的力量最大。無論如何……」

  「就這樣快?頂好另找一位去,如找得到,我是沒有准想去的心思。」巽甫眼對著坐在帆木大椅上的圓符正經地說。

  圓符快近四十歲了,短髮,黃瘦的面孔,眼眶很深,從近視鏡中透出那兩份有力的眼光,照在人身上,——經他一看,簡直可以把人的靈魂也看穿一般的銳利,一雙微微破了尖的黑皮鞋在他的腳下輕輕踏動。他臉上毫無表情,既不興奮,也不急悶。他的一對眼睛看到哪裡仿佛哪裡就馬上生出破綻。巽甫對於他向來不能說謊話。為他原來具備著敏銳的觀察力,又富有組織的幹才,是一個機會他隨手便能拿的過來,交換利用。比許多中年人來得敏捷多了,又加上從前清末年到現在的社會經驗,一方是增加了他有為於世的野心;一方是擴展開他的組織的——作領袖的才能。所以雖然這是一個新時代了,他能以利用時機與拿得到同情與機會的需要,在這個大城中,暗地裡對於許多青年不失領導者的地位。有報紙容納青年的文章,有書報社給青年流通消息,有豐富的經驗可以幫助青年們的運動,……總之,他在新青年中有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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