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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喂!這又來了你的心眼了,親兄弟不敢評一句,太世故了。我來替你說:身木毅力最大,倒是個敢作敢當的青年,不免魯莽些。有時就令人著急。講公道話,我這份脾氣至老還壓不下,說什麼年輕人。巽甫呢,我這幾年沒有機會同他見面,去年比這時候還晚,走路到一處。精明是有的,但膽力似乎不如身木,深沉便深沉的多了。你還不知道他向來做事不露一點點鋒芒。……末後,當面說說你!——堅石,心有餘而力不足,志大而慮疏。……呵呵,話也不可說得太過分了,還公平吧?想想。」

  經過堅鐵的一番解釋,把這位暴躁的安大哥安慰住了。這時他倒不亟亟於商量身木的未來事,反而從容不迫地評論各個青年的性格了。

  說到身木的未來,這個久經世變的母親懷了滿腹的抑鬱,卻難於說出。自從身木的父親死後,他們這一家人口弄得分崩離析,眼看著二三兩房日子都難於過下去,幸虧自己把得住,努力想教孩子們入學校讀書,只盼望他們各有一份謀生的技能就算心足。但最大的,自己的男孩中學還沒畢業便碰到這個時代,以至於兩次被警察拘留。雖然明白是不關重要,也由不得心中酸苦。聽了安大哥的讚美話,更對於這孩子的未來毫無把握。不知要怎樣好,忍不住淚珠由眼角流下來。

  安大哥正在很高興地想發揮他的人物的評論,但看見身木的母親在一旁流眼淚,他不覺得把話縮回去了,堅鐵無聊地燃著一支香煙,慢慢說:

  「未來的事,我想起身木,你別瞧他年輕,他打的計劃也許比咱們都高。他比不的堅石,——我想還是老哥趕快發書信與省城中的熟人,能早把他弄出來,勸他回家與姨太當面談談,畢業後怎麼升學。只談未來,誰也沒主意。」

  他的話一句句地說的那麼慢,可是每個字都像很用氣力擲到堅石身上。但堅石自從答覆過那幾句話後再不開口,任憑安大哥與堅鐵的嘲諷,他毫不在意。

  身木的母親用手絹揉揉眼角,低頭想自己的心事。堅鐵盡吸著香煙向空中噴煙圈,安大哥卻耐忍不住了,彎著身子向堅石手中看。

  「裝傻!你倒學會了養氣的工夫,……什麼書值得這麼入迷?」

  堅石正坐起來,擦擦光頭。

  「老大哥,對呀!……『剩一片白茫茫大地,多乾淨!』……『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不傻,把聰明往哪裡用?」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平靜,絕沒現出由煩悶而說起話的態度。

  「好!」安大哥雙手一拍湘妃竹的短煙管,拍達一聲從手指中間順到地上。「好!……你們看,一個和尚不去修行,入迷地讀《紅樓夢》,真使人佩服!……罵老頭子?……新青年,堅鐵校長,咱想想這是什麼世界!」

  堅鐵立在有暗影的窗前,點點頭:「值得大驚小怪,不是一個勁提倡用《紅樓》、《水滸》作國文教科書?學生複習舊課也很順理。……再說,和尚讀,……你老糊塗了,寶玉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說出這句話,連方在抹眼淚的身木的母親也笑了,安大哥抿抿嘴唇道:

  「好口才,……『難兄難弟』!」

  堅石仍然十分平靜地坐在籐椅上直望著窗外的瘦竹子,不笑,也不動氣。

  § 十三

  從這一年的秋天起,巽甫才算找到一個小小的位置。本來他把工業專門的四年功課交代下來,不過閑了四個月,因為他伯父的老熟人關係,在省城的路政局的測繪部中添個名字,每月可以支幾十塊錢。在他自己說來可謂是用其所學,但他終天卻另作打算。

  不易分清是時代把他激動的不能安靜任職,還是自己另有何等的更高的欲望?雖然靠著鐘點把事務混過去,他可忙得厲害,連星期天許多人也不容易找得到。自然,表面上看去他已離開學生生活了,不過他並不同那局子中的人員有多大來往,常是一個人跑來跑去,行蹤又像是很秘密。於是同事們都愛叫他「神秘家」。

  已經是初冬的天氣了,星期六的一個下午。有勁的北風在院子中掃除土地上的死葉,天是頹喪地陰沉,在沒生火的大屋子裡人人穿了薄綿袍子,冷冷地俯在各人的公事桌上作工。巽甫這天連午飯也在這裡吃的,為趕著繪完一個平面圖,預備後天用藥紙曬出來,他加勁地忙。趁五點以前可以辦理清楚。這一屋子中橫豎擺了幾張黃油色的木案,他的同科的人皆在一處。獨有科長另有辦公室。所以雖是工作著還不礙低聲談話。

  除掉一個年紀約有五十以外的錄事,別位都在中年。年紀最輕的巽甫,他對於繪圖算是生手,但他在職務內的工作十分用心,成績又快,別位雖有時不免對新學生輕看,然巽甫的努力也引起他們的讚歎。

  「老巽,下班後幹麼?今兒個不是Sunday嗎?你來了一個多月,還沒同大夥兒玩一次。」

  在巽甫身後一位頂調皮的年輕科員,用手指敲著三角板向他說,並沒抬頭。

  「彆扭什麼!老爺!人家是一塊天真未鑿的,……哪會同你這街猾子一處玩。」一個角落裡另一個人的回答。

  「咦!街猾子?在這地方該樂一樂的還不去找?難道真為一月四十元作奴隸!剩下來背不進棺材去,——我看透了,一生一世,吃點玩點,——找找樂,是占頂頂的便宜!像咱,——我說,老巽可不見得在內,——你還想熬成局長。廳長,做大官,發橫財?白瞧著人家眼熱!老老實實說:咱們原是『和稀泥』,過一天算一天,到咱們這年紀,還做當學生時候的黃金夢?罷咱!……」

  這帶近視鏡年紀輕的小夥說話是十分不在乎,雖是聲音低而音調的抑揚叫人聽去他仿佛在口上弄著寫意的音樂。在角落上坐著抄寫文件的禿了前頂的先生搖搖頭,打了一個大聲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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