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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對!我知道大少爺的老輩裡都是做官的,誰能下地。——不過從這兩輩子搬到鄉間來住,學種地,怎麼會對勁。」

  「洋學堂畢了業也一樣有官做,考取功名。等著,過幾年少爺發跡了,咱都沾點光不是?」

  他聽見這些好話如同利錐一樣向耳朵中紮去,恨不得大家都不理他。然而這幾個多年的雇工對於他卻是懷著很高大的希望,是捧著心對他說。他又怎麼去辯解哩。說理是一時說不清,自己的思想只好對那些新字牌的青年高談闊論,在這裡只有土地、工夫、氣力,粗笨的嘲笑、汗滴,火熱的太陽,此外什麼都不容易找到。

  他的話要對誰說?他的微弱的力量在這裡沒了用武之地。

  太陽剛剛由東方的淡雲堆中露出快活歡笑的圓臉,場圍下的葦塘中許多小植物多刺的圓葉子上托著露珠還沒曾曬乾。蛙聲在這時叫的沒勁,間或有一兩聲,馬上止了。小道旁一行大柳樹,那些倒垂的柔枝,風不大也輕輕地舞動。偶然走過一輛空車子,便聽見小孩子在車子前面呼叱著大牛的啦啦的叫聲。天空雖是有幾片雲彩,從強烈的陽光看來,這一天一定是熱,說不上還有雨,這句話是巽甫家的老把頭一出門時從經驗中得來的天氣預報,巽甫在屋門前洗臉的時候聽明白了。

  他沿著場圍邊向小道上走,一眼便可望到毫無遮蔽的郊野。本來他家所在的村子便立在郊野中間,一出門是田地,小松樹林子。唯有西南方從高高的地上翻起一道土嶺,愈來愈高,在叢樹之中擁起了一個山頭。映著日光看的很清晰,那道土嶺上的農植物疏疏落落地不茂盛,沙土是褐紅色,有許多小石塊在遠處發亮。

  相傳這座小小的土山是有歷史的遺跡的,那裡曾經鏖戰,那裡曾經追逐「名王」,然而現在卻常常成了土匪的聚會處。

  巽甫也學著鄉間人,趿了一雙草鞋,敞開小衫的對襟,在場圍邊上遊逛。順了低坡下去,淤泥一堆堆地被灼熱的日光曬成硬塊。旁邊幾簇短草秀出帶種子的毛絨,一個小小的生物輕輕地跳動。巽甫蹲下身子去詳細看,原來是蜘蛛網上粘住了一個螳螂。蛛網的絲從老槐樹根下扯到幾尺高的青草上,預備捕捉水畔的飛蟲。螳螂不大,像是出生不久,不知怎麼便落到網的中央。究竟它不是蚊子與飛蟲那麼小,容易粘住,然而它愈用力掙扎,便被柔細的蛛絲裹得愈多。蛛網的圖案式的中心固然是攪破了,可是那刀割不斷的細絲有令人想不到的韌力。那個頗為活躍的小動物雖然有向後看的一雙靈活的眼睛,有鋸齒一般的刀腿,一遇見這麼軟的,這麼富有粘性的蛛網,便不容易打出去了。

  巽甫沿了那根懸絲再往下看,果然有一個比拇指還大的蜘蛛在樹根上伏著不動,靜候著它的俘虜的降服。約摸過了一刻鐘,那個看似很有精力的小螳螂已經被網絲纏得太緊了,薄碧的翅膀,圓活的長脖項,都不能再有活動的餘力,只是兩隻鋸齒形的前腿還盡在柔絲中掙扎。然而這是時機了,久在下面待時而來的蜘蛛,沿著長絲迅速地向上跑來,隔著螳螂不過有二寸多遠,它輕輕地漂在網絡中間,不向前進。那個被粘縛住的小東西也看明瞭自己要被這醜惡的奸敵吞沒了,可是它更奮起最後的力量作一次的爭鬥。

  巽甫看了多時,引動他的不平,想折一枝蘆席來把蛛網攪碎,可以救了螳螂,嚇走了蜘蛛。正當他立起身來,忽然身後有一聲問話:

  「巽,你蹲在那裡看什麼?」

  回頭看,正是他的伯父提著一支檞木手杖從場圍上踱過來。

  雖然年紀快六十歲了,眼光卻好,向下看看,這瘦瘦的老人不禁笑了:「多大了,還看小孩子的玩意。來,……來,上來我有話告訴你,家裡有封信是從城裡一個相熟的字號轉寄來的。」

  巽甫就勢跳上岸來,來不及去給那個最後努力的小動物解圍,便在伯父的身後跟著走。

  「巽,你到家這幾天,我沒有工夫同你說話。可是我這麼年紀了,自己又缺少男孩子,這兩家的將來……」

  伯父似乎在低沉的呼吸中微微地歎了口氣,同時把沉重的手杖在平平的土地上拄一下。這句話似是突如其來的,然而巽甫自從回家以後卻早已防備著伯父一定要對自己說一番大道理,幸虧農忙,伯父又病了兩天,沒得工夫說。看光景,這位心思深長的老人對於自己早存了一份憂鬱的心思,那頓數說是不能逃避的,果然這個大清早上開始了。

  「不是,噯!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噯!我活了大半輩,還不過落得實際上只做到了這兩句古語?從爺爺下鄉種地以來,能勤,能儉,算是成了一份人家。……說來也是不幸,從我這一輩裡又開頭讀書,以及你……」

  巽甫懂得這是老人家要數說的長篇的引子,他一步步地挨著在麥秸堆旁邊走。……老人把引子說過要解釋什麼,他可以猜個大概,不自覺地連嘴角上都粘住汗珠,心有點跳。仿佛是群眾開大會時輪到自己大聲演說的關頭,可不及那個時候心裡來得暢快。

  兩個短工在一旁蹲著吸旱煙,他們從清早起已經連接幹了兩個鐘頭的軟活,正在休息著等候早飯。一個是光頭,那個更年輕的還在黑脖子上拖著一把長髮,用青繩紮住,是剪過了發再把留起來的樣。

  「大爺好!下泊去看活來?」光頭的漢子在地上扣著煙鍋,毫無表情的一對大眼在這爺倆身上釘住。

  「飯還沒送來?今早上是芸豆肉單餅。」老主人且不回答那漢子的問話,他另來一個暗示。

  「好飯!掌櫃的,叫你這一說我的肚子要唱小曲了。」長髮的年輕人說。

  「到您家來出工夫,飯食好,大爺,您家的工夫好叫。」

  文弱的老人笑了:「好不好?天天三頓酒肉,可不支工錢,行嗎?」

  「嗯!……」那個黑漢子再把煙鍋扣兩下,用嘴唇試吹吹有沒有餘燼。

  「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叫我看,人和鳥差不多。我是一個,天天有大酒大肉的吃喝,行!不支工錢,行!大爺,你先與我打一年合同。……」

  主人笑了,那個長髮的年輕短工笑得更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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