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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好,試三天工再說。」老人結束了與短工們的談話,一邊領著巽甫向開了一大片木槿花的自家的門外菜園中走去。

  「你看,『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多好!這些天真的鄉下孩子。」這話是羡慕還是對侄子的警戒?說不定。巽甫卻忍不住議論起來。

  「伯伯,難道還是五十年以前的鄉下?他們縱使是無知無識,而外來的逼迫眼看著要立腳不住,怕事實不見得能夠樂觀。……」

  「不錯,這我也多少明白。我不是傻子。……但世界上獨有他們還真實,還能給中國人留一點真氣。……管他是什麼做官為宦的,念書的,有多少好人?……你記得我在清末與民國初年也做過兩任,不瞞良心說,有法幹?好人也得拖到渾水裡,苦不堪言!……」

  伯父這時已經把粗手杖橫放在籬笆上面,坐下來,借著從菜園中掘出的幹土作了坐墊。巽甫一心記掛著那封來信,想著即時取來看,然而伯父卻從容不迫像有好多話要說,便不好急躁,索性也坐在前面。

  「我得同你講講,明年你應當畢業了!……完全由我來供給,不管是我弄來的錢還是典賣的地土,你二十二歲了,我得問你!……聽說你也是幹什麼學生運動的一個?……我不懂,可也看報,明白這是種什麼事。……你說就那樣開會、示威、青年造反,會把中國強盛過來?你們便會找到飯門?……常談啊,腐敗話啊,料想你能答覆我!可是人不小了,連自己的未來還不睜開眼看看,還沒有一點把握,難道我可跟你一輩子,給你們作後站糧台?……你說,你想怎麼樣?你願意怎麼樣?無妨,我沒有限制,你可隨心說,試試看。……」

  「但是你別來堅石那一套,我早知道了,那是瘋狂,算不得對自己有什麼計劃。」

  這細眼睛短須的瘦削老人又加說上這麼兩句,便緊瞅著他的侄子等待回話。

  只是預備著老人的責怨,巽甫早打定主意聽,不必分辯。想不到這有豐富經驗的老人卻給他出了題目,要他立時回答。「對,得有自己的計劃,快畢業了,又碰著這個時代,不用老人問,自己應該也有預備!」

  然而憑什麼來說,仿佛在平日自己是如同一隻森林外的飛鳥,瞧著高天,無邊的大地,在美麗的陽光中翱翔,卻沒預備到怎樣去尋找食物,又不知那片黑壓壓的森林裡是否還有自己的窠巢?是否還得防備陰暗中的危險?

  然而終有暴風雨突來的一天。

  怎麼辦?向哪裡走?——向哪裡去找尋食品?與……現在自己仿佛便是那只鳥,雖然還在輕輕地飛翔,可是已感到翅膀下須要漸漸添加氣力了。

  「自然是得找職業,……升學也不必了!」

  明明是勉強說出來的敷衍話,自己先感到是文不對題。在省城的學生會與學會中的朋友們所談論的那些話一句也無從說起。即使能說,與自己在各一個時代中的伯父一定會有另一樣的辯駁,毫無益處。巽甫與堅石,身木一樣是所謂耕讀人家出身的學生,與他們同時代中多數的青年學生的出身一樣,一方是嚮往著黎明後的曙光,一方卻又不容易在平空中創造出嶄新的生活,憑了意氣也在這個巨浪中翻滾,然而總免不了拖泥帶水,難得的是獨往獨來。

  巽甫的心思算得上是縝密、堅定,卻是不易決定,這種地方他自信不及身木,也不像堅石。

  「明白,誰也會說怎麼說,要緊處我是問你對於這個時代,——就是這個翻覆無常的時代,你想你本身要怎麼辦?」

  伯父不會說那些應時的新名詞,而意義卻很顯然。

  「我想,我應該作一個現代的青年!」巽甫覺得有了申訴的機會,那種人人俱說的時代口語便在老人的面前呈獻了。

  「好一個現代的青年!怎麼才像樣?我不敢說懂,你可以把這句話加以解釋。」老人若真若諷地追問。

  巽甫又出了一頭汗,下面的話,「要有清晰的頭腦,科學的精神,確當的見解、勇氣、求知、救國、解放、奮鬥」那一串的名詞已經迸到唇邊了,又咽下去。

  看看正在沉思的伯父,憂鬱的瘦臉上刻著辛勞的面紋,兩隻皮松下陷血管很粗的手背互相按摩著,他的話又不想說了。恰好自己的目光與老人的目光遇到一處,一瞬的注視他們都像看透了彼此的心思。——老年人與青年人不能沒滅的自然的阻隔。

  伯父悶悶地吐一口氣,巽甫卻低下頭去,舌根有點發幹。

  這真成了僵局!伯父現在不急迫著向他追問了,巽甫滿肚皮的道理不知是怎麼說才合適。彼此在沉默中各能瞭解,然而隔得太遠了,也真感到彼此都有難言的苦痛!又在一部分生活中關連得太切近,使這個飽經世故的老人與生氣勃勃的新青年都不肯在當面把話講得沒法收拾。

  在幾十步外的那三個雇工正在吃早飯,聽不清他們說什麼話,遙望著他們高興的神氣,與菜園旁這一家的老少主人的苦悶恰成對照。

  「『自家一個身心尚不能整理,論甚政治!』……噯!……」

  半晌,老人引用了這句話,像是做一篇難於說理的文字的取譬,又像是對於談話的對手的總評語。

  巽甫聽見這句有刺的話,知道老人是在引經據典了。像是述說的宋儒的語錄,自己沒有心緒也不願問。

  「古時的教訓在現在還能有效嗎?」他想著,沒肯說出。

  「告訴你吧,能記住就好!……這是明朝大儒薛瑄的讀書記裡的名言。他做過很大的官,講過學,有行有則,是個言行相合的理學家。……你們許連這個名詞也沒有聽見,理學。現在提起這兩個字,年輕人生怕是沾一身臭味一般,便遠遠躲開。……又來了,又來了,這些話還是多說!……我老了,盼望你以後有時能記起這句話。」

  這老人倒沒有理學家老氣橫秋的神態,然而他對於舊教訓的心服使巽甫不明白。

  「做官,講學,文章,——這一串的把戲古人最為得意,缺一不可!……沒見一個買賣人,一個鄉農會成了理學家。」

  巽甫心理上是這麼不平的斷定,口頭上卻含糊著應道:

  「是啊,自己不正怎麼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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